嗷三:driftingisl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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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自白 一~五

       一.

 

       事情发生在两周前的星期二。

       大约凌晨四点的时候我就被手机铃声吵醒。昨天晚上和我一个发小,老痒,一直差不多喝到两点半,喝得脸红脖子粗,我的舌头都快跟他那么大了。到家洗了把脸,倒在床上已经三点半,于是我才刚睡下半个钟头。我连骂骂咧咧的力气都没有了,迷迷糊糊的伸手到床头去摸手机,还差点把闹钟打翻下去。

       三叔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我一按下接听键时就几乎冲破鼓膜而来:“大侄子,快起床,出案子了,马上到现场来。”

       我觉得自己的头都在嗡嗡嗡嗡的发疼,稍微把手机拿的离耳朵远一点。虽然知道三叔之命不可违,但还是在床上有气无力的缓了半晌,才开口吐出两个字,“地址?”

       三叔在那头像是很满意的笑了几声,然后报了一个地址,听着是在居民区发生的案子,到这会还要以这阵仗出动的,跑不了是出人命了。我想了想,离我这里不算远也不算近,还是有点距离的,于是就回我半小时以后到。

       三叔说了句别迟到就挂了。我闭着眼睛在心里哀嚎几声,没办法,在刑警队干就是这个命。还是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刷牙的时候看到自己在镜子里的脸,憔悴得不行,满眼都是血丝。

 

       刚一出门,风一吹我就打了个哆嗦。十二月的天气,又是这种鬼时间,我套了件薄绒衫,外头披了件大衣还是觉得顶不住,又懒得再上楼去拿手套围巾,就这么硬着头皮顶风走。

走到小区大门口我就发现我傻了:我怕被测出酒精含量超标不敢开车,于是只能打车去,可是凌晨四点哪来的出租车在路上开?我一路走到大马路的路口,又在寒风中等了足足十五分钟,等得我差不多都快冻僵了的时候终于来了一辆空车。我几乎是立即就跳了上去,关车门的那下力气大得把司机师傅都吓了一跳,估计以为我是来打劫的。

       司机对地址附近的路不很熟,兜了几个圈才找到,结果我理所当然的迟到了二十分钟。快五点了,天还是沉沉的黑,老远就看到前面一片全是警车顶上的红灯闪个不停。

小区是那种老式的六层楼建筑,没有电梯,看着有些年头。到楼门口时被一位眼生的同僚拦了下来,我在大衣口袋里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牛仔裤后袋里找到了警察证。同僚放我进去的时候还用近乎怀疑的眼神打量了我半天,可以理解,我也知道自己现在这副乱糟糟的鸟样怎么看也不像个警察。

       现场在二楼,进门就被三叔揪住耳朵,我直嚷着疼疼疼他才放开:“臭小子,叫你别迟到,你看看都迟了多久了。”我只能陪笑道大半夜的车不好打,司机还给绕路。三叔上下打量我一番,没好气道谁让你不开车,叫你喝酒,我也不敢造次,哼哼着应了几句。

       三叔是爷爷的干儿子,不是亲的,按辈分我叫他三叔。不过我俩感情很好,就算他是我的顶头上司,这称呼也改不过来。三叔由着我,队里的人也已经见怪不怪。

       我扫了一眼现场的情况,是个很普通的两室一厅单元,八十平米左右,只做了最基本的装修,除了桌椅类的家具外,客厅角落里有个佛龛,供着一尊观音,底下有个香炉,再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和摆设了,看来不是个常住人的地方。

在这样的环境下,客厅正中那张八仙桌和两把太师椅就显得尤其惹眼。我靠着家学底子,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张晚清的山水纹云石面紫檀木高脚八仙桌,绝对是上品,两把太师椅也都是紫檀木质地,看来这间屋子的主人还很有点来头。

客厅的水泥地上用白粉笔圈了人形痕迹——两个,还有一些血迹,表明这里发生过凶案,除此之外我再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尸体已经被搬走了,我边戴上别人递过来的手套,边凑上去很狗腿的问三叔情况。

       三叔看了我一眼:“被害者你大概也认识。”

       我“啊”了一声,有点紧张的问:“谁啊?”

       “陈皮阿四,你小时候可能跟着你二叔也见过,你还要叫他一声四阿公。”

       我一惊,压低声音问三叔:“那这事和生意有关?”

       三叔摇了摇头,说现在还不知道。

 

       我家的祖传生意其实是古董买卖,再往上追溯到我爷爷太爷爷那几辈,还是亲自下过斗的盗墓贼,只不过从我爷爷这辈开始渐渐把身份洗白,不太自己活动了,如今生意传到二叔手上,已经只是个纯粹的古董商了。不过要说“纯粹”这两个字,二叔究竟是古董“买卖”还是“倒卖”已经差了十万八千里远,有没有打打擦边球,我就更不知道了,也不想知道。

       这城里还有几家做古董文物生意的,势力几乎覆盖全城和几个临近城市,陈皮阿四也是其中一家,还是比较嚣张的一家。几个家族之间的关系说不上好,但也不坏,至少表面上不交恶。有时偶尔抢了彼此生意或者手下人起了冲突,还要上门去陪酒道歉。三叔说我小时候见过陈皮阿四,还叫他四阿公,我自己已经不怎么记得了,也许是以前在二叔那儿玩的时候偶然见到的。我对他的印象只是听别人描述的几个词:大古董商,流氓中的航空母舰,心狠手辣,老奸巨猾。

       如果他就是屋主,那我看到那套古董桌椅就一点也不稀奇了。

如今陈皮阿四一死,城里的古玩势力就要重新划分,这牵扯进好几家的巨大利益。尤其是像他这样的人,平时穷凶极恶,估计也结了不少仇。我顿时觉得头更痛,这案子难查,查来查去搞不好还要查到自己家头上。

 

       我又问还有没有别的,三叔说死因应该是被人用绳子之类的东西勒住脖子窒息而死,现场没发现凶器,具体情况和死亡时间等要等法医的尸检报告出来。

       “那是怎么发现的?第一发现人呢?”我问。

       三叔的脸色沉了下来,“凌晨三点十分,有人匿名报警,说这里出了凶案。”

       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三点十分?还匿名?这种时候他怎么发现这里死人了?他用的手机还是固话?不会就是这间屋子的电话吧?”

       “查了记录,号码是小区后门的公共电话亭。”

       说实在的,当了刑警之后我听见公共电话亭就烦,这玩意给警察破案造成了何其大的困扰,无论是诈骗犯还是绑架犯,通讯方式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公共电话,打一枪换一个地,简直来无影去无踪。

       我翻了个白眼,“难道报案的是入门行窃的小偷,进门啥值钱玩意都没发现,就看到地上躺了个死人?”我顿了顿,突然想起另一种可能,心里“咯噔”一沉,看着三叔脸色小心翼翼道:“难不成……是犯人杀人之后自己报的警?”

       三叔显然之前已经想到过这种可能,皱起眉摇了摇头。

 

       我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可问,三叔又不接话,顿时陷入沉默之中。我在心里盘算了几遍,但现在脑子就像一团浆糊,什么头绪都理不出。

我突然想起先前说“地上躺了个死人”这话不是很准确,因为地上不是画两个人形吗?被害者难道不应该有两个?

       我推推三叔,问:“那死的另外一个呢?”

       三叔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了我一眼,随即反应过来,“啊,那人没死,只是侧脑受到撞击,警察到的时候他只是昏迷着,现在已经送到医院去了。”

       真是命大,难道凶手没检查一下他的状况就逃离现场了?我转念一想,如果那人还有救,那不是只要等他醒来,让他给凶手做个拼图,等抓到犯人这案子就结了?

       再等等,也有可能他就是凶手?或许他和陈皮阿四缠斗中被击中侧脑,他把陈皮阿四勒死,然后重伤昏迷倒在了案发现场?那报案的人又是谁,难道真是入室窃贼?

       我把想法和三叔一说,三叔撇了撇嘴,“可能性不大。”

       虽然我也知道这推论站不住脚,还是追问了句为什么。

       三叔指了指八仙桌的一侧桌腿:“你不知道,警察发现他的时候他是脸朝下俯趴在八仙桌旁的地上,更关键的是,他的右手被手铐锁在桌腿上,而陈皮阿四的尸体倒在他左手根本够不着的地方。说起来这张桌子也很有意思,它和两把太师椅都是被钉死在地上的,根本动不了,我们检查过了,没有暗门机关什么的,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设计。”

       我惊讶地半张开嘴。

       “所以”,三叔做了总结,“他这样基本上没办法杀人。”

       当时警察赶到后肯定是想办法解开了手铐才救了人,所以把他铐在桌腿上一定是想困住他。按照我刚才那个推论,如果就以假设这个人是凶手为前提,他杀死陈皮阿四,处理了凶器,报了警,然后回来趴在这里自己铐住自己?

这样倒是勉强都解释通了,唯一不通的就是这人的逻辑,除非他脑子有病,不然有这份闲心故布疑阵,还不如直接跑路。

       哈,可能是他杀人的时候被侠盗罗宾汉发现,打昏了他把他铐在这里,然后报告警方,替天行道伸张正义做好事不留名……我越想越离谱,赶紧打住自己的异想天开。反正等他醒了之后总能问得出什么,我在这里干想也没用。

       我问三叔是个怎么样的人,三叔说他也没见到,据说是个看起来不到三十的年轻男人,标准身材,身上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

       我“哦”了一声,冷不防头上就被三叔锤了个爆栗:“哦什么,打起精神来给我去勘察现场,等下结束了跟我去医院看看那小子醒了没,醒了的话给他录口供。”

       我点点头,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知道从现在开始到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安稳觉睡了。

 

       说是勘察现场,其实包括指纹取样等大部分的工作,都有鉴证科在做,像在这种空荡荡的地方刑侦队能调查出的线索很少。我在剩下几间房里转了一圈,更加坚定了这间屋子没人住的想法:两间卧室都各放了一张床,一把凳子和一张书桌,全是最普通的木头家具,不是什么名贵古董。因为连个橱都没有,整间房一览无余,都不用我去动手翻找什么。厨房纯粹是个摆设,煤气灶打不出火,也没有锅子碗筷和刀具。因为没有煤气,浴室里也开不出热水,在这种天气如果只能洗冷水澡那真是要人命。

       这里应该只是陈皮阿四名下的一处房产,平时空关着,至于他本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并且被人杀死,这就是我们要去调查的事了。

       我又回到客厅,鉴证人员还在给现场拍照,我就站在一边看。

如三叔所说,两个白色的人形相隔三米左右,一个在八仙桌旁边,头部位置的地上还有些血迹,应该是那个身份不明的男子倒下的地方。另一个显然要小一圈,倒在客厅的另一头,从我的角度来看我除了能看出这里本来躺着的是个人之外,其他就一无所知了,具体细节可能要看照片才明白。

 

       我走了个过场,就跟三叔收队驱车去医院。路上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已经昏昏沉沉,三叔大概看我可怜,直到停完车才叫醒我。我用力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清醒一点,跟着三叔进电梯上了三楼。

       我看了看手机,现在才六点半左右,住院部已经开始忙碌起来。我跟着三叔一路走到走廊尽头,越往后走消毒药水的味道越浓,我不是很舒服地用手捏住鼻子挡着嘴巴。

       最后一间病房的门口守着一名弟兄,估计那人现在就躺在里面。三叔先是敲了敲对面医生值班室的门,然后回头看我,往我胳膊上拍了一巴掌,“垂头丧气的像什么样子?你给我精神着点,别让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警察就这副德行!还有,你抖什么,生病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有点哆嗦,用手摸摸额头也没见发烧,就推说酒还没醒,又冷。

       三叔觑了我一眼,“你不会是紧张吧?什么阵仗没见过,现在紧张个啥?”

       我摇摇头,正好这时候医生出来了,三叔也就没空再理我了。

       三叔跟医生说明来意,医生一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一边打呵欠一边说人没大碍,已经醒过一次了。说完他可能也觉得刚才那个呵欠不太雅观,说了句抱歉又继续补充道:“你们要问什么可以去问了,不过要做好准备,可能什么都问不出来。”

       我和三叔交换了一个眼神,问这是什么意思。

       医生的语气很淡定,“他失忆了。”

 

       “啊?不会是被打傻了吧?!”我一下子脱口而出,声音在走廊里显得尤其大声。

话音刚落我就意识到这话说得比较失态,急忙用手捂住嘴,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三叔狠狠瞪了我一眼,医生也被我震住了。

       医生咳了一声,接着解释道:“他没傻,头上的伤不严重,头盖骨和大脑都没受到损伤。失忆不是器质性问题而是精神性问题,很多病人都会丧失交通事故前后一段时间的记忆,不过像他这种完全想不起来自己的过去事情的比较少见。但是也没关系,这只是暂时性的,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多给他一些能刺激记忆的诱因,应该能一点点都记起来。”

       这一长串话里我只抓住一个重点:我操,他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三叔又说没找到他的相关证件,这下除非他有案底在身,否则只能等人来上门认领他了。

       三叔问道:“你是说我们现在只能等他自己想起来?”

       医生推了推眼镜,摇着头说:“不,接下来对你们警方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就算他恢复健康,关于事件前后一段时间的记忆,我认为他很难再找回来了。”

       这真是晴天霹雳,好不容易以为有个现场证人,没想到是被格了盘的。现在这个人的存在只是徒增谜题,半点派不上用场,真是个拖油瓶。

       连三叔都难掩失望地叹了口气。医生见我们这样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就说麻醉剂应该快过了你们可以去录口供了。

他刚转过身去,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转回身来,“差点忘了,还有另外一件事,是关于他体内检验出残留的乙醚……”

       我已经不是很有兴趣听了,三叔点点头让他接着说。我在旁边听了个大概,说是推算他吸入乙醚的时间大约在今天凌晨两点到三点左右,不过还在他身体中发现了另一种药物,暂时检验不出成分,也无法判断摄入的时间。

我简直听得想笑,这是和犯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啊,一晚上迷昏两次殴打一次的,想迷奸他啊?幸好医生后头又加了一句,除了头上的伤之外没发现有其他外伤。

       三叔谢过医生后他就关门回办公室了。我本能的想掏根烟来抽,又想到这里是医院,硬是把烟瘾压下去,有点焦躁的抓抓头皮,问三叔怎么办还去提审那格了盘的小子吗?

       看的出三叔也挺焦虑的,平白无故就这么失去一个大线索,“不然还能怎么办?问啊!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二.

 

       跟值班的弟兄打过招呼,我和三叔推门进入病房。

病房里很昏暗。今天早上的天气不太好,太阳出不来,窗帘又拉得严严实实,只有清晨的一点亮光朦朦胧胧地透进来,我隐约能看见靠窗那头的床上平躺着一个人。

待遇真好啊,我想,在这种医院床位紧张的时候还能享受单人病房。

       我本来以为他还睡着,等到和三叔走近了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半睁着眼盯着天花板看,好像要把它看出个洞来,搞得我也跟着往上看了一眼,除了日光灯我什么都没看见。

三叔拉了把椅子坐下来,指使我去把窗帘拉开。我拉了窗帘后就跑去病床另一侧坐下。

我发现这小子全程都不为所动,眼睛一直干瞪着天花板,看都不看我们两个大活人,就跟我们不存在一样。直到我拉开窗帘,他才好像不适应光线似的眯了眯眼睛,然后继续跟天花板培养感情。

       三叔开始说明我们是警察现在调查一起凶案希望你配合云云,趁此机会我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他应该不到三十岁,身材属于中等偏瘦那一类。长得白白净净,瘦长脸,脸上没什么血色。额头上包着厚厚一层绷带,刘海尤其的长,半遮住眼睛。薄薄的唇紧抿,看起来又冷又酷的感觉。

       算是个美男子,我下了结论,看着不像是会杀人放火的样子。

       三叔已经把开场白说完了,我把眼神收回来,忽然觉得就这么让他平躺着回话好像有点奇怪,很有可能他会就这么对着天花板跟我们俩说话,于是想去摸床旁边那种可以把床支起来的摇手。结果摸了半天都没摸到,我心里暗骂一声,只好到隔壁床拿了个枕头,然后一手扶着他的背打算让他靠着我坐起来。

       我发现这家伙的身子软的跟女人似的,好像全身都没几根骨头。我也注意到他虽然没有拒绝我,但是我根本没用上什么力,只不过是虚扶了他一把,他其实是自己坐起来的。

       我在心里撇撇嘴,切,不领情啊。

       我往他背后塞了枕头,然后又坐下来。这时候他的注意力终于转移到我身上了。

被他注视的一瞬间我的心莫名其妙地一跳:他的眉眼显得特别的黑,双眼尤其黑白分明,眼珠的部分如同一潭沉沉的水。但是眼睛里像是有光,非常的亮,几乎让人有点不敢直视。

我突然想起难怪进屋时房里这么黑,他的眼睛还被刘海挡着,我都能注意到他睁眼对着天花板练眼力。

       他盯着我也就是一瞬,然后又放空去看前面的墙壁,我简直要吐血。

       三叔问了他几个问题,从他的基本身份问到案发情况,如同医生所说的那样他一问三不知。不仅如此,对三叔的每个问题他似乎都要反应一段时间,像是把我们平常从思考问题的含义到在脑海里搜索答案这个过程慢放了,然后无一例外的摇头,也不开口说话,脸上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我在旁边看着,他这个样子我真的很难相信他没有被打傻或者毒傻。

 

       问了二十分钟,我手上的笔记本还是一片空白。三叔见什么都问不出,只好告诉他先好好休息,他是我们的重要证人,我们会派人保护他,如果有家人来寻找会及时通知他,让他不要担心。我们会继续找他来了解情况,希望他能尽早想起来。

       他这次不摇头也不点头了,一点反应都不给,我都不知道他听懂没有。

       三叔把椅子放回原处,我也站起来打算扶他躺下,虽然人家不一定领情,我作为人民警察这个样子总还是要做的。

我刚把手伸过去,他突然看向我,开口道:“不用了。”

       我一吓,手僵在那里愣了半晌,脑子里全是“他说话了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说话他居然还会说话”这样的念头,过了好几秒才讷讷着把手缩回来。

       三叔已经走到门口,回头看了我俩一眼,对我说:“走吧”,我应了一声,连忙跟上去。

       关门前我看了他最后一眼,他依旧是那个样子坐在床上,双眼依旧盯着面前的墙壁,不知在想些什么。外面太阳已经露了个脸,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房间,却好像在他周围都自动绕道,让他看起来说不出的冷清落寞。

我轻轻合上门,突然觉得心里很有点不是滋味。

 

       沿着走廊走了一段进了电梯,我还沉浸在刚才的思绪里,三叔叫了我几声我才反应过来。

       “你怎么想?”三叔问我。

       “啊?哦……”我很实在地把我的念头说出来,“我还是第一次在现实当中见到失忆的……”

       “谁问你这个了?”头上差点又吃了三叔一个板栗,“我问你怎么看这个案子。”

       我挠挠头,“老实说,我觉得很难,看起来全是疑点,但是又无从下手。”

       说话间我们已经出了医院大堂,三叔看来也是忍了很久,刚出门没几步就点了根烟,顺手也给我一根,吸了几口后道:“接着说。”

       我叼着烟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说:“首先要搞清楚陈皮阿四昨天半夜怎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可能跟谁在一起。陈皮阿四这样的人人际关系太复杂,想杀他的人太多了,一个个查很费功夫,但是我们现在也没啥其他办法。那个失忆的小哥也是个切入点,可惜他啥也不记得了,暂时指望不上他,只能希望顺着陈皮阿四查的时候最好也能把他的身份摸出来。哦,还有那个匿名报警电话……”我啧了一声,狠狠吸了一口烟后把还燃着的烟头扔在地上捻灭,“说实在的,除了把这整件事都归结为那小哥作为凶手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场戏之外,我还真找不出合理解释,可他要怎么办到自己把自己迷晕?”

       三叔眯着眼,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在停车场时三叔接了个电话,没说上几句就挂了。我问他怎么了,三叔说没查到那小哥留过案底,指纹库里搜索不到他的信息。

我打开车门上了副驾驶座,边系安全带边说:“那小哥也真是个问题,要是他想不起来,就只能等人来认领他了。他现在是重要证人,我们当然要负责照顾他,二十四小时保护他,万一等这案子结了都不知道他是谁,那就麻烦了,看他现在这副傻呆呆的样子,我还真挺替他担心的。”

       三叔刚开上马路,听我这么说就横了我一眼,“什么傻呆呆的,医生说了人家的脑子没事,只不过刚醒来,思考力和认知力还不行,过几天就没事了。”

       “是吗?那就好。”我把眼神投向窗外。

 

       车开出一段,我看着窗外千篇一律的都市风景,止不住又开始犯困。与此同时三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过有一点你说的没错,凶手看看新闻就能知道死的只有陈皮阿四一个,却不知道这小哥虽然命大,但暂时对他构不成威胁。我怕凶手可能会对他不利,是要派人二十四小时保护他,你也勤快点,每天往医院跑一次,看看他能不能想起什么。”

       我迷迷糊糊地应了下来,反正也就是跑趟医院问个话,只要他一句“想不起来”我就办完差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难事。我阖着眼,半梦半醒地说:“三叔,顺便送我回家吧。”

       三叔好像“嗤”了一声,“回什么家,跟我去局里等尸检报告,出来了就放你回去。”

       我整个人都快被吓清醒了,差点弹了起来,“三叔,我求求您了,放我回去补个觉,下午我就回来,尸检报告出来了您老人家要我去哪儿跑腿我都干。”

       “……这是你说的,下午回来你就和胖子去办差,跑现场还是调查人际关系我说了算。”

       “行行行,现在可以请您送我回去了吧。”

       我亲眼看着三叔拐上高架往自家方向开去,终于放下心来一头睡过去。

 

       我在家一口气睡到中午十二点半,这次是被设好的闹钟叫醒的。算算午休时间快结束了,该回去办差了。我在床上又磨蹭了一会儿就起身换了警服,开车去警队报道。

       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胖子和潘子他们还在锄大地,我走过去看情况,今天胖子的手气似乎很顺,小赚了一笔加班费。我见他心情不错,就挤兑他怎么有空在这大杀四方,不去跟着云彩妹妹嘘寒问暖献殷勤。

       胖子正在兴头上,平常被我这么损肯定要损回来,这会对我的话也不介意,只说云彩跟阿宁在食堂吃饭还没回来。

我看他现在也没工夫理我,刚要走,胖子突然叫住我:“哎对了小吴,我差点忘了,你三叔叫你一回来就去办公室找他。”

       我点点头说已经知道了,又叫他今天还是见好就收,等下三叔派了任务肯定叫我们俩出门查案。胖子摆摆手说最后一盘,叫我先去。

 

       我在三叔办公室门口正了正皮带,然后敲门进去。三叔正在看手上的一份文件,表情严肃,看到我来了就叫我坐,然后把他手里的文件递给我。

       是陈皮阿四的验尸报告。我粗略的看了一下,死亡时间推定在凌晨一点到三点,死因是被铁丝或细线类的物品勒住脖子窒息而死,死前曾吸入乙醚类气体导致昏迷,鼻腔里也检验出纤维类物体。我看了看照片,他身穿普通的棉衣,面朝下倒在客厅,脖子上有明显的勒痕呈暗黑色,深深陷入皮肉里,勒痕边缘较整齐,没有挫伤表皮的痕迹,说明很有可能是被凶手迷晕后在毫无挣扎的状态下被杀。

       我把报告还给三叔。

       “看完了?怎么样?”

       我沉吟了一下。

       “陈皮阿四也是被乙醚迷晕的,看来医院里那小哥也是着了凶手的道。不过有一点我觉得奇怪,为什么同样是杀人,陈皮阿四是被勒死的,那小哥就是被钝物砸的?”

       三叔摸着下巴,“我倒觉得凶手的目标是陈皮阿四,不是那个小哥,如果真要杀人,先不说为什么不用勒的,就算要砸,一般来说也是击打后脑。况且那小哥的伤的确说不上致命。”

       “医生看得出他是什么时候被砸的吗?”

       “说了,根据出血量来看,就在警察赶到的十五分钟到半小时之前,也就是两点四十五分到三点左右。”

       陈皮阿四的死亡时间是凌晨一到三点,那小哥被砸是两点四十五分到三点,报警电话是三点十分……我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

       “我认为这几个时间点综合在一起,作案时间可以缩短在凌晨两点到三点,甚至是两点半到三点之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个报警电话还真是犯人打的?”

       三叔只是皱着眉头不说话。

       犯人为什么要报警?从心理学上来说,犯人总是希望尸体发现得越晚越好,无论是准备跑路还是制造不在场证明应对警方都更有可利用的时间,这次为什么反其道而行之?

我可以想到的理由就是他非常需要警方在这个时间发现尸体,但是为什么?是故布迷阵?如果警方推测出的死亡时间越精确就对他越有利,那又是为什么?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声纹呢?报警电话的录音鉴定的怎么样?”

       三叔摇摇头,“没用,是机械音,鉴证科顶多查出是哪个牌子的手机或者电子词典。”

       还真是滴水不漏。

       脑子里一堆问号都得不到解答,我索性不再去想,反正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问三叔今天下午怎么查。

       三叔说你和胖子再去趟现场吧,陈皮阿四有个女儿在国外定居,要等她这几天回国后才能询问,堂口那边也不是特别好办。

三叔没说下去,我知道他什么意思。陈皮阿四的堂口那里,要我们纯粹公事公办拿警察的身份去,一来毕竟还挂着另外一层联系,不太方便,二来他们那些人向来看条子不爽,问不出什么东西。可能要扯上家里和二叔的关系“拜访”,明天等三叔亲自出马。

       我应了句“明白了”就出去了。说实话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对调查陈皮阿四的人际关系有点排斥,可能是因为知道这里面水太深太复杂,查起来太麻烦,也可能是因为我家也牵扯在其中。从小我就尽量避免和二叔的生意扯上关系,我小学时候的志愿就是跟着三叔当个警察,而不是继承古董生意。

要像二叔那样老谋深算面面俱到,我不是这个料,这样活着太累了。

       所以虽然我知道最后这些事还是要落在我头上,拖一天就是一天,今天只用跟现场的物证打交道,明天的破事丢到明天给三叔烦恼。

 

       开始上班已经快有二十分钟了,胖子那里还没消停,明明刚才说是最后一盘的。我待在一边等他赢完这一把,就催他赶紧的干活。胖子趁机就坡下驴说今天先到这里,明天再给你们机会赢回来。潘子他们也没办法,打着呵欠伸着懒腰的散了。

       上了车以后我说:“今天赢了不少吧,请我吃饭,我还没吃中饭呢。”

       “我靠,”胖子大叫,“趁火打劫啊你。”

       “什么趁火打劫,知道你今天发了财才叫你请的,再说也就吃个十块钱盒饭而已,至于吗。这么抠门,当心以后娶了老婆连私房钱都被扒光。”

       “啧啧啧,嘴这么损,”胖子边冲我咂嘴边摇头,“而且你这话说的不对,就是怕以后没私房钱,现在才要抠啊。再说胖爷要娶老婆,那必须温柔娴淑,我可不做妻管严。”

       我心里想就你现在围着云彩团团转的那德行,悬。不过反正他这顿是请定了,嘴上懒得再贫,方向盘一转就往警局边上的小饭馆开。

 

       我点了番茄炒蛋和糖醋排骨,胖子还想加个青椒肉丝,原来他知道今天下午要出来查案有机会偷懒,中午就光顾着赚外快了,自己也没吃饭。不过我不吃青椒,就让他换成了鱼香肉丝。

       这里的老板娘已经做警局生意做熟了,看见我们俩穿着警服就说白饭管饱不要钱,我和胖子就要了三碗白饭。这样一算这顿饭两个人吃总共二十块钱不到,搞不好还能回局里报销,我可一点没占胖子便宜。

       我从今天凌晨到中午整整十二个小时什么也没吃,有点饿慌了,饭菜一上我就闷声不响地开始低头扒饭。猛吃了一气才缓下来,这时候胖子一边夹菜一边问我昨天什么情况,他休假没到现场。

       我问他知道多少,他说头早上开了个小会,不过也没细说,他知道死的是那个老流氓头子陈皮阿四,被勒死的,现场还锁着个被打昏的,其他就不清楚了。

       我把看到的验尸报告的情况告诉他,又说了匿名报警的事,再有我也不知道了,等下去现场看看还能不能有什么发现,不过我觉得希望不大。

       胖子问为什么,我说该搜的昨天都搜过了,那地方是个空屋,翻不出什么东西来,唯一值钱的就是厅里那套古董桌椅。今天去主要是看看周围的环境,街里街坊的打听打听情况。

       胖子听说有古董,眼睛都发亮了,说陈皮阿四藏着的肯定是好东西,今天要去开开眼界。我斜了他一眼,笑道:“记得看个够本,小心别看得中意了,那玩意都被钉死在水泥地里了,要想顺手牵个羊那只怕是有心无力啊。”

       胖子立马回道不过是想长个见识,什么顺手牵羊,别以你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给咱人民警察光辉的形象抹黑。

 

       我不再去臭他,继续边嚼着饭边思索。

凌晨在现场看到的时候我也模模糊糊的奇怪过。第一,这间空屋其他房间里的家具都极其简单普通,唯独这一套桌椅价值不菲,显得尤其格格不入,为什么陈皮阿四要摆这么一套古董在厅里?第二,既然是古董,三叔又说没有机关暗门,怎么会钉死在水泥地里?

这其中是有什么讲究,还是单纯陈皮阿四的想法异于常人?难不成我要拿这个去请教二叔?

这个问题还是暂且先抛到一边不管,搞不好明天跟着三叔上门问了就能知道。

胖子看我这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就说我又在瞎琢磨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坐在这里想干了脑汁也没用。胖子以前就爱说我是个林黛玉,整天没事琢磨东西,有这闲工夫不如动起来自己去查证。我被他说得惯了,仔细想想也有道理,于是就放空脑子专心吃饭。

 

又吃了一会胖子突然开口问道:“对了,那被打昏了的小子呢?还没醒?”

我颇郁闷地回答:“早醒了,就是失忆了。”

“啊?”胖子大叫,“这么狗血?他不会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吧?”

我点头。胖子把吃空的碗一搁,说:“我靠,这小子不会是付不起住院费,想装失忆赖在纳税人的头上吧?”

“你少说风凉话吧,人家够倒霉了,再说你怎么知道他家人看了报纸不会来找他。”

胖子哼了几声,把第三碗饭分了我小半碗,然后把吃光了的糖醋排骨的酱汁倒在白饭上拌着吃起来:“我看悬哟,别招来债主上门讨债就不错了。”

我懒得理他,结果他刚才那话只说了半句,他一口气把剩下的饭扒完才把后半截接上去:“改天我也去医院看看,还没见过失忆的活人呢,顺便也帮着鉴定鉴定。”

我莫名其妙的觉得有点火大,虽然心里知道胖子的嘴没正没经惯了,但就是非常不爽,实在没忍住冷着脸顶了他一句:“看什么看,当参观动物园啊。”说完自己都觉得太冲了点,跟胖子一句玩笑话较什么真,连忙转了一下情绪把话题岔开:“吃完就走吧,我想先去一次物业。”

幸好胖子似乎不怎么在意,我们结了帐就出了饭馆。坐在车上我没来由的想起了医院里那小哥,又想到三叔叫我每天都去看他一次。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人得到消息去警局找他了,我想。虽然不必要,明天去的时候给他带点吃的吧。

 

问过小区门口的保安——其实不太适合叫保安,只是个坐在传达室里翻报纸的老大爷,我和胖子来到了物业管理处。

有一次我到我自己小区的物业去请他们帮忙看看漏水的水管,结果一进门那个烟雾缭绕,把我都呛退了好几步。所以我这次做好了心理准备推门进去,情况倒出乎意料,屋子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在翘着二郎腿喝茶。

他倒是十分机灵,看到我们穿着警服,不等我们开口就说警察同志是来调查十五幢二零一的吧?资料都准备好了,你们随便看,要不要喝茶?

我暗笑着和胖子互看一眼,就摆手说不用麻烦我们看完就走。

我知道现在大部分小区物业都用电脑软件管理,他们却还在使用纸张档案。翻开第一页我就瞠目结舌:房主这一栏,写的不是陈皮阿四的真名,而是另一个我完全没见过的名字。

胖子也“咦”了一声:“房子原来不是那老头子的啊?”

我猛然清醒:从一进那间房开始,我就被倒在地上的陈皮阿四的尸体和客厅正中那套桌椅误导,先入为主地认为那是陈皮阿四的一处房产。现在想来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陈皮阿四非得死在自己的房子里,那套古董桌椅非得是他的不可。

虽然觉得希望不大,我还是问了问物业对这个人有没有印象,物业说好像从没见过。

这个人是谁?难道就是那小哥?甚至抑或是凶手?不,不太可能,在自己屋里杀了人然后自己报警,又不见他来自首,难不成是吃错了药想和警察玩猫捉老鼠?

无论如何这是条线索,我又问物业借了二零二、一零一和三零一的资料,意外地发现对门二零二居然也是同一个屋主。楼上三零一据物业说本来是一对老夫妇住着,后来老先生过世之后老太太就经常被儿女接去同住,现在基本是闲置着。这样一来线索就只剩下楼下一零一的一名单身居住的男子。我们向物业道了谢,借了资料和钥匙后就离开去到案发现场。

 

楼门口已经撤了封锁。很多老房子的楼道里白天都是黑漆漆的,这里的光照倒还不错。我对二零二的事耿耿于怀,打算先去对门查探一下。

胖子敲了门,里面没有动静。他对我使了个眼色,虽然无论是被警察扣留还是自己跑路,从任何意义上我都不认为这间的屋主还会待在这里等我们来,我和胖子还是小心为上拔出配枪,低数一二三后闯门而入。

我们迅速地举着枪检查过每间房,果然是想太多,整个套间空空如也。不仅是没有人,根本就是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家具,更别说古董。我和胖子巡视一圈,没什么发现,只能老老实实退出来回二零一去。

我半揭开封条,然后用钥匙打开门。胖子在我身后早就迫不及待想看那张八仙桌,等他看到的一瞬间,他简直眼睛都发绿了。我连忙说你要摸可以,戴了手套再摸。

胖子赖在那里就不肯动了,嘴里还念念有词,跟魔障了一样。我也不去管他,自顾自带上手套去看角落里的佛龛。

揭开香炉盖子一看,里面没有积着香灰。我用带着手套的手伸进去摸了一圈,半点灰也没沾上。

我突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只能先盖上炉盖去别处查看。

厨房和浴室依然没有发现,我费了点功夫拧开龙头,流出来的冷水都带着点铁锈黄,说明这里已经长时间没人取过水了。我拧上龙头,再穿过客厅去看两间卧室。

我发现这间套间的朝向不太好,卧室在下午这个时候就晒不到太阳,又冷又暗。这种一目了然的现场勘查实在让我有些束手无策,书桌上只有个没插插头的台灯,也没抽屉。我都趴到床下去检查了,结果闻了一鼻子灰。另一间卧室也是相同情况。

两间卧室唯一的区别在于主卧室带个阳台,装修的时候做成了全封闭式。我打开窗户往外看,发现原来这幢楼位于这个小区最后一排,围墙就在我眼前,对面好像是个工厂。楼下是一条小巷,没有路灯。我把身体探出窗外看,发现距离这里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有个公共电话亭。

就在我看的这五分钟里没有一个路人经过,白天尚且如此,晚上恐怕更加不敢有人随便到这里瞎晃。

我心里有了点计较,想看看小巷两头接着哪条马路,等下开车绕过来看一下,于是就想搬把椅子过来垫脚。结果绕过床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小腿撞在床沿上,疼的我呲牙咧嘴。

 

我缓了一下,忽然觉得很奇怪。

我的体重在七十公斤左右,而这张床怎么看都只有个空空的木头架子,被我撞了一下居然纹丝不动?

我又尝试着用力推了推,结果发现根本推不动。

我豁然开朗,站起来去推书桌拉椅子挪台灯,又跑到隔壁卧室去做同样的事,到最后被我发现除了两张木头椅子是可活动的以外,这间屋子里所有的家具,包括厅里的古董桌椅,原来都是被钉死的!

我急忙把这一发现告诉胖子,胖子听了也一脸疑惑:“这是吃饱了撑的?房里那些破烂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厅里那可是古董啊!”

我也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只能拍拍手把手套上的灰拍掉。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突然蹦进我脑子里,我知道之前查看香炉时有哪里不对了,是因为那个香炉太干净了!这间房里到处都是灰,连观音脸上都是蒙尘的,香炉里外居然一点积灰也没有,我戴着手套摸了一圈,手套还是白的。

我拉住胖子的手,翻开去看他的手掌,胖子手套上的灰尘并不多。我问他摸过哪里,胖子反应很快,立刻就知道我什么意思,说八仙桌上的灰很大,但太师椅上很干净。

这我倒不意外。看那小哥倒下的地方就在八仙桌旁太师椅前,我推测他是坐着被铐上的,后来不知什么缘故——也许就是被凶手打的——趴在了地上。

但是还有人动过那个香炉,是凶手吗?香炉里又有他处理掉的什么证据?

我想把香炉带回局里化验,但是一拿之下才发现连香炉都是被钉死的。原来如此,凶手也没办法把香炉带走,才出了下策留下了清理过的证据。

我把几个发现都和胖子说了,又说等下回去之前要开车绕到后面小巷看一下,然后我们就锁了门把封条贴回原处,下楼去找一零一的住户。

 

敲了半天门里面才有反应,一个睡得蓬头乱发的男人操着有口音的普通话,问我们有什么事。我问他昨天有没有看见什么陌生人上楼,或者听见楼上的什么声音,结果他说他是个长途车司机,昨晚开车去外地,今天下午才刚刚回来,一宿没睡了想在家里补个觉,就被我们吵醒。

我苦笑着道歉离开,心想我也一宿没睡为公家办差,早上才刚补了五个小时,凭什么我就要看人家脸色。

以防万一我们又去询问对门一零二,得到的回答是晚上睡得早,没看见,没听见。

从邻居这里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我和胖子只好驱车绕着小区兜了半圈,找到了那条小巷。

小巷的宽度刚好能挤进一辆车,如果有两辆车面对面开进来的话只能由一方先退出去,不过估计这样的情况也没发生过。

我把车停在刚才的阳台下面,往前没几步就是我在阳台上看到的公共电话亭,应该就是犯人报警的那一个。我目测了一下,这堵围墙就两米多一点,上面没有布铁丝网或尖玻璃,距离阳台也很近,身手好一点的可以直接翻上去跳进窗口。

犯人很有可能就是通过这条路径逃离案发现场的,然后去前面打电话报警,警察到达之前他有充足的时间不被任何人发现并逃得远远的。

我把这个推测和胖子商量了一下,胖子也同意我的观点。我们俩一合计今天也差不多了,就开车回警局向三叔报告。

 

回到警局把今天的发现都和三叔报告过后,我换了便服就下班了。我家住的离警局很近,开车就十五分钟,是当时从家里独立出来后特意买在警局周围的。虽然只有一居室,但是地段很好,况且我一个人住也足够了。

我进屋脱了鞋,把包往沙发上一甩,四仰八叉的仰面倒在床上。

好像很久都没回家看过爸妈了。虽然我妈会隔几个星期跑来一次帮我收拾房间,顺便带几个我爱吃的菜,不过上次她来的时候我正好被三叔抓着在局里加班,算算也有快三个月没见过二老了。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特别的想回家。

本来我想反正现在冰箱里也是空的,晚饭还没着落,不如就今天回去蹭饭算了。后来转念一想,估计妈又要拐弯抹角的念叨,叫我赶紧找个女朋友结婚生子,还是作罢。

父母好像都是这样,上大学之前生怕孩子早恋,大学毕业之后又催着谈恋爱。当年我春心萌动着的时候硬是连姑娘家的手都没摸过,后来上了警校不说,等从警校毕业出来干了这行,渐渐的心也就淡了。

我知道自己条件不差,身高一米八,长得也不是歪瓜裂枣,工作稳定,虽然只是小金杯和一居室,也勉强算是有车有房了。如果去上个相亲节目,估计也够让姑娘们凑合着追着捧着了。但是很神奇的,我没有女朋友,也不打算找。

我心里明白怎么回事。干刑警这行干得久了,一般调查案件时我们都从与被害人最亲近的人开始下手,总会发现他们有那么几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其中某一个就能构成动机。什么兄弟争遗产争得你死我活,朋友为一点小事反目成仇,丈夫包二奶妻子忍气吞声,又或者妻子伙同奸夫谋杀亲夫……看得越多心就越冷,可能就越不能信任。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的朋友也不多。除了警局的胖子潘子他们以外,就只有老痒一个过命的兄弟。我们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有段时间好的几乎就跟一个人似的。自己的家人自然不用说,他我也绝对信得过。还有本来小时候一起玩的挺好的小花和秀秀,长大后因为要和二叔的生意撇清干系,慢慢就疏远了。

我叹口气,妈如果要在这方面替我担心,恐怕还得担心很久。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房间里漆黑一片。我翻个身打算去开台灯,看到竖在床靠背上的枕头,突然想起我今天给那小哥垫枕头的事。

我想了想,这是我今天第二次想到他了。

下班前碰到三叔忘记问他有没有人去警局认领他了。不过如果有的话,想必三叔会告诉我的,也就是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我靠在枕头上盯着前方,我的面前不是雪白的墙壁而是书柜,然而我是在模仿最后看到他的样子。

虽然可以模仿他的样子,但是我体会不了他的心情。

我发了会儿呆,对这样的自己果然还是不太习惯,甩了甩头就下床煮汤面去了。

 

三.

 

也许是昨天太累,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睡过头。手机可能响过也可能被我掐掉了,我不记得了。

反正现在要去警局也过了上班时间,我反而不急。我边揉着眼睛边坐起来,盘算了一下,决定早上先跑医院,三叔问起来我也好交代。

拉开窗帘我发现外面在下绵绵冬雨,我在室内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南方的冬天虽然温度很少低于摄氏零度,但那种渗进骨子里的湿冷实在让人吃不消,下起雨来就更是要命。我从柜子里把昨天没用上的围巾和手套都翻了出来,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才出门。

上车开了没多久我就想起自己现在是两手空空去医院,昨天还想过要带点什么去探病的,于是在路边找了个水果摊停下来。我想着那种水果篮估计小哥一个人也吃不了,又贵又不划算,于是就让老板给我捡几个苹果橙子什么的。

我这边正在指指点点的要这个要那个,大衣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我掏出来一看,不好,是三叔。我连忙请老板暂时噤声,抖擞一下精神,按下通话键:“喂,三叔?”

“你他娘的还不给老子滚来上班?!”果然如我所料,三叔要发飙。

“没没没,三叔你忘啦,你叫我每天去一次医院的,我已经在门口啦。”

“你就瞎编吧,就算要去医院,也该先来警局打卡!不跟你啰嗦,有正事,今天下午跟我去陈皮阿四那里,就我们俩,你中午给我滚回来!”

这边老板已经称好份量了,给我比了个数,我觉得稍微贵了,但三叔这头电话还没挂不好砍价,心一横就把手机夹在肩膀上继续应和,从皮夹里掏钱给老板,然后提着一袋水果坐回车上。

挂电话后我打开塑料袋看了一下,老板还算有良心,没给我偷工减料以次充好,各色水果满满一袋,看着还拿得出手。

 

早上快九点,医院里和我上次来时比起来又热闹了许多。今天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没有那么重了,我也就不用再捂住口鼻,转而去观察每间开着门的病房的情况。

住院的大多数还是老年人和小孩子,许多病床前都有家属陪伴,说说话读读报削个水果什么的,气氛挺温馨的。

走到他病房门口,我发现没人守着,心里有点奇怪,想不是说二十四小时保护吗,人呢?这个念头也就是这么一转,反正应该出不了事,待会就见到本人了。

在进病房之前我还是先去见了一次医生,医生的台词和上次如出一辙,又叫我们不要心急。我心说我们才不急,压根就没指望上他。我跟医生道了谢,从袋子里给他留了几个橙子,就退出来准备去对门。

 

我顺手关门的时候,突然看见那小哥从我来的方向,沿着走廊慢慢走过来。

他半低着头,再加上背光,我看不太清他的脸。不过光透过来,把他的身材线条刻画得干净利落。我不得不说,能把病号服穿得这么好看的人,他是我见过的第一个。

都说同性之间没有正确的审美观,不过我觉得别说是让女人去评价他,就算把他扔进猴子堆里,搞不好猴子也能得出相同的结论。

我回过神来,发现他身后还有位穿着警服的同事跟着他的脚步,慢吞吞的挪过来。我暗暗嘀咕,也不知道去扶一把病人,就迎上去想帮他一把。

他抬头看我一眼,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就避过了我刚刚抬起来的手。我有点尴尬地顺势转成解开围巾的姿势,扯出一张笑脸问他:“……呃,小哥,去哪了?”

开口我就在称呼上停顿了一下,然后索性把我和三叔平时叫他的“小哥”搬出来。

他眉眼间的神情还是冷冷淡淡:“下楼走一圈。”

他说完就要转身进门,我赶在他之前替他把门打开,他瞄都没瞄我一眼就径直走进去坐到床上。

我靠,我站在门口气结,虽然我也不差这一句“谢谢”,可这种待遇大爷他还真是享受得理所当然。难怪派来保护他的同事就这么跟在他后面眼睁睁看着,他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谁高兴去贴他的冷屁股。

 

我按捺下来,跟站在门口的同事出示了警察证,反手关门进屋。

阳台的窗还开着,雨丝随冷风滂进屋里,冻得我打了个喷嚏,他穿着单衣盖着一条薄被子居然也不觉得冷。我懒得去征求他意见,反正估计他也没意见,就去把窗都关上,然后开了暖气。

我把水果放在他床头,把椅子拉过来坐在他床边。房里一时半会还暖不起来,我搓着手掌呵了几口暖气,一边在心里计划着怎么起个话头。

很快的打定主意后我就清了清嗓子,结果发现他已经开始坐在床上闭目养神。我翻翻眼睛,叫他“小哥”,他睁开眼盯着我看。

“咳,小哥你还记得我吗?我昨天来过的,我是警察,今天接着来问你点情况。”

他点头,继续盯着我。

我都被他看得有点坐不住了,心里直发毛,恨不得替他把脸转个方向。正常人哪有这样死瞪着别人的?我现在情愿他接着闭目养神。

我颇不自在地换了个坐的姿势,“那啥,我就问问,你想起什么没?”

他摇了摇头,然后谢天谢地,他终于转头直视前方墙壁去了。

接着就是沉默,长长长长的沉默。没有人说话。

 

我发现自己之前把跑医院这事想的太理想化了,什么只要他想不起来我就办完差事,难道他现在摇头我真的拔腿就走?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留在这里还能干啥。

他又开始抿着嘴和墙壁神交去了。这人真是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闷,叫他闷油瓶得了,还是死撬不开瓶口的那种。

看起来他连对自己的事都不在意,这方面问都不问我一句,比如有没有人得到消息来找他,又或者自己是谁。他好像只需要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别人都和他无关。

就这样,我看着他天马行空,他看着墙壁老神在在,这么不知道坐了多久,坐得我都开始打瞌睡,猛的一惊醒,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我当下决定不能再这么下去,于是就站起来说小哥我还要回去上班,你好好休息,我下次再来看你。我本来想说“明天”的,话到嘴边转了个弯,明天我高不高兴来还真不一定。

说完我把椅子放回去,头也不回地出了门。这次我没那个雅兴再去看他什么“最后一眼”了,还不就是那个样。

走之前我叮嘱了门口站岗的兄弟一声,让他看紧一点,有能帮的尽量帮帮他,不过我自己都觉得说这种话是简直在难为人家。

穿过走廊的时候我还在想,都忘记跟闷油瓶说我带水果来了。真可惜了那些水果,几个富士苹果还不错,早知道我自己应该拿一个出来尝尝。

出了医院大门,一阵寒风夹着冻雨呼呼的往我脖子里灌,我猛然想起我的围巾还挂在闷油瓶房间的衣帽架上。我揉着眉心暗骂一声,又实在不愿意再回他那里去拿,只能说服自己过几天再说。

 

当天下午我就和三叔来到陈皮阿四的一处堂口。

据三叔说那里并不是陈家的总堂口。可能是他老人家突然驾鹤归西,手底下的人一时群龙无首,难免要混乱一段时间,因此总堂口暂时闭门谢客。当然,这都是我的猜测,三叔是不会把道上的事情告诉我的。

我们俩都特地没有换警服,只穿了便装来。刚才在车上三叔还叮嘱我,叫我别随便开口,别轻举妄动,尤其是不要和人家起冲突,一切他来处理。于是我现在就特别老实的跟在三叔身后,心里觉得自己真像第一次跟着大佬去见别派老大的马仔。

本来我还有点紧张,以为能看到那种黑帮片的做派,什么左青龙右白虎,院子里黑色西装一字排开夹道欢迎,大佬二郎腿翘在老板桌上,左手雪茄右手玩枪,也不知道自己乱七八糟地混了多少种风格。结果三叔带我七歪八拐进了一家一看就知道没生意的铺面,铺子里卖的是旧电脑。看铺子的伙计见是三叔就做了个请的手势,替我们拉开后门。

穿过一条只能容纳一人独行的巷子之后,是一块几间房子围起来的空地,空地当中架了个篷拉起雨布,下面有几个人在挑刚出土的明器。

我走过时候匆匆瞥一眼,一边对自己说现在在这里得忘了自己是警察,出去当回警察得忘了这里的情形,总之当不得真,做不得数。

伙计让我们坐进一间屋子,说了句稍等就走了。三叔安之若素,我四处张望半天,也就是间勉强能挡风遮雨的瓦屋,这就完了?黑西装呢?左青龙右白虎呢?

过了一会有看起来更上位一点的伙计过来倒茶。那伙计先是很客气地对着三叔点头叫了声“三爷”,然后转向我,迅速上下扫我一眼,陪笑道:“小三爷可是稀客啊。”

我心里一下子觉得很不舒服,忍住了要皱眉的冲动,对他扯了扯嘴角算是笑过,也不接口。

 

我不是傻子。刚刚那声“小三爷”里那种戏谑的口气我当然听得出。

也不是没人叫我小三爷。潘子是三叔的得力手下,跟着三叔出生入死多年,对三叔既敬重又忠心。他有时候叫我小三爷,那里面也是包含着对三叔的尊重的。眼前这一个,也许“三爷”叫的还算郑重,那声“小三爷”听起来很是阴阳怪气。显然是知道我是个不管事的,在道上充其量二世祖一个,不把我当回事。

他倒完了茶刚退下,就进来个浑身是疤的中年男人。三叔站起来拱了拱手,我知道大概是掌事的来了,也赶紧跟着站起来。那男人还了个礼,说三爷,小三爷,请坐。

我心里又是咯噔一下。这个人看来稳重得多,语气也无可指摘,但不知道是我心理作用还是什么,我总觉得听着有点假。

其实不如说是我自己心虚。

 

那男人自称华和尚,替老爷子——也就是陈皮阿四——打理这个堂口。昨天吴二爷派人来打过招呼了,多谢三爷费心我们一定配合等等。

三叔也说了几句节哀啊必定不会放过凶手啊之类面上的官话。三叔的话说得比较粗且狠,和平时对一般受害者家属说的完全不一样。而且我注意到他其中有一句提到二叔时叫的是“二哥”,我在心里偷笑了一下。三叔在家时从来叫二叔“老二”,为此二叔还指正过他好几次,三叔屡教不改,原来到了外面还是给二叔撑场面的。

我看三叔要开始问问题,就打开笔记本准备记录。我今天纯粹是来旁听的。

三叔先问华和尚知不知道陈皮阿四前天晚上的行踪,怎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华和尚说老爷子做事怎么会有解释给手下人听的道理。如果现场只有他一个人,就说明他那天是独自去做了件秘密的事,旁人都不会知道。

他顿了顿,说也许瞎子会知道也说不定。但是他现在人正从广西往回赶,要过两天才到,到时候可以再问一问他。

我不知道瞎子是谁,往本子上写的时候也觉得怪怪的。不过三叔没有问,想必知道这个人,我就不要多开这个口了。

三叔又问对杀死陈皮阿四的凶手有没有线索,他有没有仇家或者得罪过些什么人。华和尚斟酌了一下,很谨慎的说以老爷子的脾气,做事果决又不计后果(说实在的我真佩服他说话的方式),仇家是不会少的。要说得罪过的人那就更多了,生意上的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和城里的霍家解家,乃至吴家,哪家没有起过摩擦。

我只写了一句话,总而言之,也就是想杀他的人不计其数。

不过直觉告诉我,像陈皮阿四这种老江湖,戒备心很强,凶手一定是在某一程度上获取了他的信任。不然就算凭蛮力,我也认为很难对他下得了手。

第三个问题是陈皮阿四最近有没有什么和平时不同的地方,或者任何想得到的细节都可以说。华和尚想了想,然后摇头,说就算有什么不一样,老爷子如果不想告诉我们,也不会搁在脸上。我想想也是。

最后三叔把闷油瓶的照片掏出来给华和尚看,问他认不认识。华和尚说没见过。

看看笔记本,基本上没写什么有用的,实在不容乐观。我们三个都坐着沉默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屋主的事,就赶忙推了一把三叔小声提醒他。三叔于是把我从物业那里借来的资料给华和尚看,华和尚哦了一声,说这就是瞎子的本名。

搞了半天房子是那个瞎子的,估计就等于是陈皮阿四的,绕了一圈又绕回去了。我有点泄气,今天算是白跑一趟,陈皮阿四的手下什么都不知道,还要过几天看那个瞎子怎么说。

三叔也知道问不出东西来,就说等黑瞎子回来麻烦通知一下本家。

 

问询到此结束,三叔接下来和华和尚聊了一些道上的事。我在旁边听的不是很懂,不过大致的意思还是明白,就是说现在陈家没了主心骨,陈皮阿四的女儿已经从国外回来主持大局。他的心腹,也就是那个黑瞎子,也在往回赶。两个人交接一段时间,捱过磨合期之后应该就能把家业稳下来,不至于动摇根基。

他又感叹幸好老爷子只有一个独生女,也没有别的旁支亲戚,当家无可争议。不然家里内讧,外人还要来分一杯羹,老爷子真是死了也合不上眼。

说到这里他看了我一眼,笑道,这点上吴家和小三爷也是挺幸运的。

我像是耳边被炸了一记惊雷,如梦初醒,跟着心急遽往下沉。

所谓如坐针毡,这种感觉比被闷油瓶盯着还要难受得多。

他还没说完,又接着说,再往后都是年轻一辈的天下,解家的花爷前几年刚开始当家,如今也打理的井井有条有声有色,可见不能小视。以后也要请小三爷多关照了。

我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可是我知道我的脸看起来肯定比哭还难看。三叔的脸色也不是特别好看,拉着我站起来,说家务事不劳费心了,改日再来。华和尚可能自知失言,连忙打个圆场,叫伙计送我们出去。

 

我和三叔走在巷子里。我跟在三叔后头,三叔在前面好像说了些有关黑瞎子的事,说他是陈皮阿四的心腹,道上都叫他黑瞎子,是个旗人等等。我自顾自浑浑噩噩,什么都没听进去。

直到上了车,三叔大叫我一声,锤了一下我的头,我才从自我纠结中猛然惊醒。

三叔的脸色很严肃。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胡乱揉了揉刚才锤的地方,然后拍拍我的肩,慢慢说道:“别多想,你二叔以前跟我说,那年你刚刚上高中,就敢理直气壮的跑去跟他说你不想沿着家里安排的轨道走,想跟着我当警察。他听了很震惊,也很欣慰,说小邪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我们都觉得,你不喜欢走家里的老路,想当警察,没什么不好的。放心吧,你二叔这个人我知道,他不会反悔抓你回去的。”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声音闷得连我自己都惊讶。

三叔把车倒出小巷,开回警局。

 

我侧过头去看着窗外。窗外的树木,高楼,行人,唰唰地在往后倒退。我似乎都看见了,但眼睛里什么都没留下。

我想的不是那件事。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弯下腰来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脸。

我觉得自己真他妈是个孬种。

 

我一回到警局就找了个借口闷坐在茶水室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我想了很多。以前没有想到的事,以为和我无关的事,刻意回避的事,我一定要逼着自己一件一件都想清楚。

高一那年我思来想去,积聚了我所有的勇气,在二叔的茶馆里,当着我老爹、二叔和三叔的面,义正言辞的说我不要继承家业,我要做警察。

我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原话。我说我的命运要由我自己掌握,你们不能硬把你们的愿望强加在我的头上。我想做警察,想像三叔那样,不想接手你们的生意,况且我根本不行。

我知道这是件大事,但我已经抱定主意,在那之前也做好了长期斗争的准备。但是二叔听了我的话之后只是惊愕了几秒,然后叫我先回去,他会认真考虑。

我在家忐忑不安地等了几天,二叔就上门来找我,摸着我的头对我说没关系,我只要照自己想的去做就好,他们不会逼我。

二叔一言九鼎,他说了不会逼我,那就是到死为止我都是自由身了。接下来的十多年里我如愿当上警察,而且再也没烦恼过这档事。

现在想起来,我不知道二叔听我大放厥词时是什么心情,但如果真有穿越这回事,我只想回去一掌拍死自己。

当年我爹一头钻进研究里,不愿意涉足家里的事,把偌大摊子扔给二叔去管,二叔没有一句怨言,一管就是数十年。我爹在老家空挂着个族长的名号,实际上毫无威信可言。族里的人蠢蠢欲动过几次,还要靠着二叔和三叔联手压下去。

人说父债子偿,现在倒好,我这个儿子嘴上说着什么要按自己的意愿去活,把我所谓的一堆破事彻底撒手扔给二叔,然后走自己的阳关道,最好别搭上那独木桥。二叔把家族责任一肩扛下来,什么都不说,还祝我走好。

而我呢?我最多是闲的无聊的时候走马观花地想一想,然后立即安慰自己,原本就不是这块料,到我手里只会败光,不如趁早告诉二叔,让他尽快在族里找个有能耐的培养起来。我没错,我只是想过我自己的生活,我有什么错。

我从来就没敢细想下去,因为我心里根本就知道,由于爷爷的关系,我家这正宗的名义不算名正言顺。族里的心并不齐,每个人都打自己的算盘,叫二叔怎么放心把爷爷打下来的基业交到他们手上?他可能想都没想过。

只有我。我是吴家唯一的长子嫡孙,除我之外根本没有其他人选。我行也行,不行也得行,本来应该就是这样的。

这种一戳就破的漂亮话,我一骗就骗了自己十多年。

我从十六岁时就逃避自己的责任,到了二十八岁,还要三叔安慰我,还是一心想逃。听到华和尚说的那些话,我刹那间的第一反应,竟然还是觉得原来自己根本就逃不了。

小花,秀秀,还有陈皮阿四的女儿。我以前听三叔提过文锦阿姨的事,她在海外定居多年,一直从事的是考古方面的工作。现在陈皮阿四一死,她照样要回来走上这条路。他们都没有逃出这样的宿命,我又怎么可以?

我感到恐慌。可是恐慌的同时,我又极端厌恶着如此懦弱的自己。从一开始就不是逃不逃得了的问题,而是我原先就不该逃。

我现在知道自己为什么疏远小花和秀秀了。什么撇清干系,只不过是我害怕,害怕和他们一比越发显得我自己有多窝囊。他们两人尚且不是解家和霍家的单脉独传,当家的位置要费尽心机去争去抢。再看看我?家业拱手送到我面前,我看都不看一眼,翻着眼皮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我不要。

我凭什么?论能力我连小花的一个指头都不如,我不过是仗着家里宠我惯我。

小花曾经对我说,吴邪,你很幸运。曾几何时我也觉得自己很幸运,然而现在一想,也许小花的本意根本就是,吴邪,你很混账!

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我简直不是个东西。

 

烟越抽越凶,转眼间就去了大半包。这时候胖子走进来,显然他也被我吓了一跳。然后他拍了我一下,说待在这干什么呢,下班了。

我没魂似地点点头,站起来往外走。

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想着今晚要找个人陪我喝酒。找谁呢?胖子中午说和云彩晚上出去看电影,潘子要值班。对了,还有老痒。

我上车之后给老痒打了个电话,没有打通。我把车开出停车场,一路上又打了好几遍,始终处于无法接通的状态。我心里烦得很,用力把手机摔在副驾驶座上。

绿灯翻成红灯,我停在十字路口,前面就是回家的方向。

我突然想起我的围巾还拉在闷油瓶那里。

我犹豫了一下,看着路灯上的计数器一秒一秒倒数,五,四,三,二,一。

我猛然掉了车头,开上高架往医院方向驶去。

 

医院规定的探病时间已经过了,值班护士拦住我,我就把警官证拿出来给她看。

似乎是刚吃过晚饭,护士正推着车收各病房的餐具。我无心去研究他们的菜谱,只管急匆匆走到闷油瓶房前,手放在门把上定了定神。

早上临走前我对他说下次再来,谁想到“下次”来的如此之快。

闷油瓶正坐在床上看不知道哪来的晚报,应该也没想到我会在这个时间再来,难得地从进门一路目送我到他床前,然后冷不防问我:“你抽烟?”

我一愣,随即意识到肯定是因为满身烟味,感觉自己就好像偷偷学抽烟被老师抓住的高中生,尴尬道:“不好意思,我拿了围巾就走。”

他不置可否,继续低头看报。

我从衣帽架上拿了围巾就往回走。走到门口时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头也不抬,好像我压根就没来走过这一遭。我伸出去拉门的手骤然定住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没劲透了。

来都来了,现在就走有什么意思,骗自己很好玩吗。

我只是不想回家一个人待着,一个人胡思乱想把自己逼疯。老痒潘子胖子都不在,一只闷油瓶子也聊胜于无。

我就是这么想的,不然我为什么要过来,我真的吃饱撑的来拿围巾吗。

我为什么不走过去,坐下来?

 

于是我就真的一言不发地走到闷油瓶床边的椅子,一屁股坐下来。

闷油瓶第二次把报纸放下来盯着我看。我摆摆手,闷声道:“小哥我再坐一会就走。”

他没给我反应,依然直直地看着我。我想起我身上的烟味,连忙脱了大衣,和围巾一起挂到衣帽架上,然后又坐回来,几乎是恬不知耻地向他摊开手:“小哥,给我份报纸吧。”

本来打死我都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或者说从我坐在这里的一刻起,我就已经不是那个正常的我了。我心里乱成一锅粥,根本没空去想他对我突然发神经的看法。

而且我下意识的觉得,闷油瓶应该不会赶我走。我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自信。

果然,他什么也没说,把报纸后面的财经版和生活版递给我。

我接过报纸,装模作样的开始翻阅起来。房间里一时安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两个男人径自看报,没有任何语言或肢体交流。

多么诡异的画面。

 

我其实根本静不下心来。我的眼神飘在报纸的字里行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心里还在想那件事。

我觉得自己应该立即辞职,跑到二叔那里,跟他磕头道歉:我以前太不懂事,现在回来承担应尽的责任;可是另一方面,我又无法说服自己下定这样的决心,毕竟那对我来说完全是另一个世界。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真的甘心老实接受原本的命运?就在这么想的同时,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唾弃自己是个懦夫,到此时此刻还在犹豫不决……

如果我可以把自己一分为二就好了,一个回去帮二叔,一个继续过现在的生活,除此之外恐怕根本没有两全之策。

我一边想,一边心烦意乱地把报纸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几张报纸都快被我翻烂了,房间里都是哗啦哗啦的声音,我犹自浑然不觉。直到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按住我的手腕。

我一惊,报纸都散在地上。

 

我抬起头,闷油瓶正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他的眼睛静如止水,我的心一下子就定了下来。

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只是被他注视着,一瞬间我所有的思维像是被抽空,我的时间和空间全部消失,我的眼睛只能看见他,我的五感只感知他的存在。

后来我想,从小到大,我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个人,对我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不知过了多久,他收回按住我的手,我才从短暂的静止中惊醒过来。

我低声道了个歉,他摇摇头,又转头回去看他的报纸。

我把报纸捡起来,坐着呆了一会,然后深深吐一口气,看到床头的水果像是没动过的样子,就掏出随身的瑞士军刀来削苹果。

我妈教给过我一个小习惯,就是通过削果皮来静心。碰上什么麻烦事,就削一个苹果或者生梨,尽量保持不把皮削断。基本上一圈圈把一个水果削完,能平心静气不少。

不过以我先前的状态,我根本不敢让自己碰刀,怕一个不小心就把手指给切了。刚刚经过闷油瓶这么一闹,我倒是好受许多。

我一边削,一边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我头一次发现闷油瓶也有闷油瓶的好处。他虽然不说话开解我,不陪我喝得酩酊大醉,甚至根本不问我出了什么事,可是他这种沉默的态度却让我很受用。至少今天他没有把失魂落魄的我赶出门,光是这一点我就要谢谢他。

这是个一时半会打不开的死结,我决定先扔到脑后。胖子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这道看似无解的题目,也许放到以后用不同的心境再想,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想着,手上的果皮也削得越来越顺。很快一只苹果就被我削好,长长一串苹果皮连续不断。我往闷油瓶手上一塞:“给,吃苹果。”

他有点诧异地看看我,又看看手里的苹果,最后什么也没说,一口口啃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闷油瓶表露出一点正常人的情绪,不由有点得意,翘着嘴角削起第二个苹果。

这一个削得更好更快,削完后我自己咬了一大口,果然很甜,老板没诓我。这时候闷油瓶把他已经啃完了的果核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看着我留在桌上的果皮,说了一句:“你手很巧。”

我简直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把话题岔开道:“这里的水果我去替你洗一洗,都留给你了,你自己吃。”他边用纸巾擦手边点头。

啃完我自己的苹果我就把水果拿出去洗了,又坐了一会,觉得差不多了,就起身穿好大衣戴好围巾,对闷油瓶说时间不早了,我明天再来。

我刚要走,闷油瓶叫住我。我用询问的眼神看他,他声气平平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有点突兀,不过经过今天我觉得我们也算是朋友了,互通姓名——不对,是我自报家门很正常,就顺口回他:“吴邪,口天吴,中邪的邪。”

不是我要把自己的名字歪解成这个样,实在是一把年纪的成年人,不能再厚着脸皮说是“天真无邪”的吴邪了。通常别人听我这么报自己的名字都会面部扭曲一下,所以后来我一般倾向于直接写。

不过面瘫脸就是这点好,闷油瓶听了也只是面无表情地表示知道了。我见他没下文,就挠着头走了。

 

关上门时我发现之前自己的心情已经好了许多,这会不知为何又慢慢降了温度。

走廊里的空气似乎冷了几分,我用手拢了拢围巾。

 

四.

 

我百无聊赖地趴在电脑前玩扫雷。

三叔昨天得到消息,陈文锦和黑瞎子今天回城,二叔做主定了时间,约在今天下午,在他的茶馆里碰头。在此之前我们毫无头绪,案子无从查起,三叔急也没有办法。

手头又没有别的案子,于是昨天就放了一天羊。

说来也真是不巧。前天晚上本来我以为自己会纠结得失眠,结果没有,回家喝了点酒马上就睡了,还难得地一夜无梦。早上精神抖擞地准时到警队报道,把胖子他们都吓一跳,以为我是回光返照了。

搞了半天,昨天也像现在这样,玩了一上午的空当接龙。下午我实在坐不住,就跑到医院里去看闷油瓶。

我一进门就发现他有哪里看起来不一样,仔细一瞧原来是已经拆了绷带。他这恢复速度可真够神速的,我走前去问了医生,医生说他再过个一两天就能出院。

出院?出院之后他往哪里去?他看起来呆呆傻傻又身无分文的。

我知道这是个棘手问题,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探视过程没什么可说的,基本上在一片沉默中进行,偶尔伴随点头摇头之类的肢体交流。

我发现我可能已经摸出和他相处的门道来了,就是也当他不存在。他管他看报发呆,我管我削水果想案子,井水不犯河水,不说话也不用觉得坐立难安,省着口水挺好的。

我并不排斥这种情况。相反的,和他待在一起,会觉得时间像是被拉长了一样过得特别慢。不是那种坏的意义上的,度日如年什么的。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就是心特别静,没有杂念,也没有情绪上的大起大落,好像如果这辈子自己都能像现在这么安安稳稳、平平和和过去,也应该是件不错的事。

当然,我不是说这辈子都要和这个闷油瓶绑在一起过……算了,越说越乱。

心不在焉时算错一步,在离破纪录一步之遥的时候被炸得渣都不剩。我揉揉眼睛,关了游戏,摊开随身的笔记本。

这个案子的进程比我想象中还慢,我想好好理一理。

 

事情应该是这样的:星期二凌晨两点到三点左右,陈皮阿四,闷油瓶,或许还有凶手,三个人聚在案发现场。房子记在黑瞎子名下,我认为基本上可以算作是陈皮阿四的地盘。这点疑问不大,下午问一下黑瞎子就知道了。

这里出现第一个疑点。场地是陈皮阿四提供的,而闷油瓶坐在太师椅上中了招,可以认为他是本来就写在剧本里的既定人物。那么凶手呢?凶手是和陈皮阿四(或者还有闷油瓶)约定了在此见面,还是临时出现的不速之客?

从我个人来说,我偏向前一种情况。一是陈皮阿四倒在客厅内,并非靠近门的位置,说明他至少让凶手进了屋。不过这点算不上依据,凶手也可以在陈皮阿四昏迷或死亡之后把他搬进屋。二是以陈皮阿四的警觉性之高,如果凶手是在他预定计划之外的人,虽然陈皮阿四已是年届九旬的老人,但凶手可能根本下不了手。

当然,不排除凶手的出现在他意料之外,但由于凶手本人取得了他的信任,从而获得可乘之机。这种可能性毕竟小些。

于是有一点就变得很重要:陈皮阿四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点,又见了什么人?

我在旁边写了“黑瞎子”,又画了个圈,这是下午要问他的主要问题,能得到一点蛛丝马迹也好,我们至少能有个方向。

 

接着把事情叙述下去:闷油瓶可能是在两点到三点之间中的招,也有可能在更早,因为他身体里的另一种药物检验不出时间。对他下手的也许是凶手,也许是陈皮阿四。

这里我本来倾向于是陈皮阿四,不过后来因为那个香炉,我又换了想法。

观察一下现场的环境,香炉无疑是最有可能用来点迷香的。凶手处理香灰,或许是因为这是会暴露他身份的证据。这样又从旁佐证了第一个疑点,就是如果凶手是不请自来,要怎么在陈皮阿四和闷油瓶的眼皮子底下点香?

要说他是杀了陈皮阿四,打了闷油瓶之后再点的香,然后处理了香灰,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要让闷油瓶昏迷在现场。

不过万幸的是,这么一来闷油瓶彻底洗清嫌疑。因为就算他可以自己打伤自己,铐住自己,再迷晕自己,他也不可能在晕了之后再处理炉灰。况且房间里没有找到和他伤痕符合的钝器。不如说,房间里除了卧室的两把椅子,根本找不到一件可以用来打人的钝器,因为全部都被钉死了。

这是第三个疑点:房间里的东西为什么都是不可移动的?这个问题我同样写了黑瞎子并画了圈,希望能在他那里得到答案。

 

事情的尾声是凶手杀死陈皮阿四,让闷油瓶吸入乙醚并击打他侧脑(这两项可以调换一下顺序),之后逃离现场,用后巷的公共电话报案。

这里是我最匪夷所思的部分。第一,凶手对付闷油瓶的手段实在太过繁琐了一点。不算上未知麻醉剂,何至于又是乙醚又是打头?要保证他昏迷,二者择其一即可,这难道是双保险?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又想到,谁说打了闷油瓶的一定是凶手?也许是陈皮阿四死前打的,然后立刻被凶手做掉。发生在闷油瓶身上的三件事,我既无法确定顺序也无法确定下手的人。

第二,就是这通报警电话。

可以确定的是凶手认为陈皮阿四的死越快被发现,对他越有利。有利的方面也许和凶案有关,也可能无关,比如说如果他和陈皮阿四有利益纠纷,他就可以尽快获利,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就是遗产。

不过至少能说明一点,就是凶手本人对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很有自信,胆子也够大。

说到遗产,我想到难道陈文锦也有嫌疑?或者黑瞎子?他们两人都足够被陈皮阿四信任了,难道他们其中一人早已从外地回来,然后伪装成案发时自己不在本地,接到消息后才赶来?

我发觉自己想的太远,具体情况今天下午谈了才知道。

 

我扔下笔,看着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真是征途漫漫,解决这个案子要死不少脑细胞,得好好补补。再者今天下午去的是二叔的茶馆,想到有可能会见到二叔,我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自在。

正好饭点到了,胖子叫我一起去食堂。今天阿宁和云彩都在队里,有两位警花作陪饭都能多吃几碗,顺便享受一下周围羡慕的眼神,解解郁闷之气。我应了一声,关了笔记本和电脑显示屏就起身追上他。

 

二叔这里我小时候经常来泡着玩,不过现在少说也有七八年没有踏足过了。装潢内设什么的倒是和我记忆中的样子差不太多,很有二叔的风骨。

茶馆只能算是二叔的副业,这里是他用来做交易,会能人的门面。服务员都是二叔自己培养的手下,心思缜密功夫利落,说起古董这行只怕要让我这个世家子挖个洞钻下去,再把自己埋起来。

今天是我们做东,理应我们先到。二叔肯定是吩咐过,跑堂的看到我们,就过来招呼道三爷楼上包厢坐,这几天二爷有事去外地,嘱咐您自个多兜着点儿。

他大概看着我眼生,不易察觉地扫了我一眼。我摸摸鼻子,不认识我也是正常。然而听到二叔不会来,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

把我们带到地方后他就立即走了。三叔翻开茶单看了看,说道:“呵,老二够坑的啊。今天好机会,等下我们点壶最贵的,赊在他头上。”

我苦笑,心想二叔亲兄弟明算账,除非你今年元旦不回家了。

过了不多久,服务员就把两位客人领上来了,我看看时间,他们也是提前到的。

走在前头的是一位娇小秀丽的女性,应该就是陈文锦。她脸上不施脂粉,但是保养得非常好,看上去才三十上下。不过我听三叔讲过她的事,他们的年纪差不多大,那就是说她今年怎么着也有四十了。

她看到我和三叔,就冲我们一笑,我简直整个人都要呆住了。她一笑起来更加好看,眼睛里都是光彩,显得尤其年轻漂亮。

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暗骂自己失态,对着阿姨级的长辈看得眼睛都直了。然后接着去看后头那人。

 

看到他我就知道他为什么被叫黑瞎子了,大白天的在屋里也不脱墨镜,看他的行动又不像是真瞎。我看不出他长什么样,不过是个二三十岁的青年没错。他不是看到我们才笑,而是从进门开始就歪着嘴角,真是个怪人。

他冲着我和三叔点点头:“三爷,小三爷。”我总觉得他叫小三爷的时候显得特别趣味盎然的样子,但是也不好计较,就连忙请他们坐。

我发觉陈文锦正含笑看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叫她:“文锦……阿姨。”这声阿姨感觉叫得怪怪的。

她笑着摸摸我的头发,我都受宠若惊了:“你长这么大,我都反应不过来了。想想已经二十多年了,当时你还尿床,我还给你洗过尿布。你那时候可好玩了,比现在可爱多了。”

比……比现在可爱多了?我有点不知道怎么反应了,这段往事我又不可能想得起来,只能尴尬地去看三叔,请他帮我解围。

三叔接口道:“文锦,别逗这小子玩了。你这次总之一时半会是回不去了,叙旧就留到过年时候吧。你父亲的事你节哀,看在我们几家的情分上我吴三省也一定会抓住凶手。今天找你,还是想问些情况。”

陈文锦的面容凝重起来:“这也是人各有命……三省,麻烦你了。”三叔点点头,她又接着说:“不过实话说,我对他的事一无所知,你问问瞎子,他更清楚。”

我们把目光投向那个黑眼镜,我这才发现他对我很有兴趣似的,从刚才到现在都在打量我,心里就有点不舒服。他耸了耸肩,说三爷想知道什么,但问无妨。

三叔就先问他房子的事。黑眼镜说那房子确实是老爷子看上的,不过是挂在他名下,他连房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更没有去过。

至于家具为什么都是钉死的,这事说白了一点悬念都没有,就是因为当时老爷子看中的是那张八仙桌,但不知道为什么原来的主人把它连着两把椅子钉死在了客厅里,老爷子就索性把这整套房子买了下来。后来对门搬空了,就把对门也一起买了。但他并不知道房里的普通家具也一起钉死了,更搞不懂原因,也许只是因为老爷子想这么做,觉得比较配套。

三叔接着问他知不知道陈皮阿四半夜出现在那里的原因。他想了想,说从没听说过老爷子用过那里的房子,应该不是无缘无故去的。

他停了停,突然咧嘴一笑,说:“我这里倒是的确有条线索。老爷子最近好像要做笔生意,是桩大生意,他很谨慎,没说对方是哪家。不过他上个星期让我去查道上一个叫哑巴张的事,越详细越好,我去广西也是为了完成任务。”

三叔抬了抬眉毛,似是很吃惊地低声道:“哑巴张?”我又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哪位神人,只能坐着等他们继续。

三叔问:“那查到什么了吗?”

他摇头,叼了支烟懒洋洋道:“这活真他娘的不是人干的,我手上连张他的照片都没有,就这么凭空查,几乎什么都没查到。道上对他猜测很多,有说他是在东北活动,也有说他老家是广西那边的。我跟着传闻跑到广西,在一个叫巴乃的瑶寨里呆了一个星期,语言不通不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据说是他以前住过的高脚楼,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进去一看是空屋,什么都没有,还全是灰,肯定很久没人去过了。”

我听得津津有味,见他说到这里停了,就忍不住催他继续。虽然他戴着墨镜,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我知道他肯定是笑着瞥我一眼,“然后?然后就没了,我本来还想着这次回来肯定被刮,结果刚回到上思就收到消息,急忙赶回来了,唉。”

他说的好像很惋惜,可这次真是瞎子都看得出,他半分沉痛之情都没有。

 

我不去管他,用笔在“哑巴张”三个字上无意识地画了一圈又一圈。哑巴张,哑巴张,我们终于又有了一个重要线索。

这人会是谁?又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猛然想到了什么,从文件袋里掏出闷油瓶的照片,问是不是这个人。

黑眼镜接过看了看,摇着头,还是用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我没见过这个人。再说我刚刚说了,我没有哑巴张的照片,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就算他是,我也认不出啊。”

我有点泄气,又听他慢悠悠地接着说:“小三爷,你要是怀疑,应该把照片拿去问问巴乃的村民,顺便也让我知道下我这一星期是不是白费功夫。”

对啊,我一拍大腿,刚刚怎么没想到。又觉得自己好像太激动了点,立马老老实实地把照片收好,准备回去立即联络广西那边,把照片传真过去。

 

后来也没再问到什么特别有用的,我们确认了他们两人回来时各自的飞机航班和火车列次,这天就这么散了。临走前陈文锦说打算下个星期办陈皮阿四的葬礼。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翻着自己的笔记。今天得到两条线索,一是陈皮阿四近期准备做大生意,交易的对象他讳莫如深;二是哑巴张其人,陈皮阿四应该不会无缘无故想要调查他,所以这两者之间可能有什么联系。

我想想觉得很有意思,如果“哑巴张”这个绰号跟“黑瞎子”一样传神的话,那还真跟闷油瓶那副样子挺像的。

我跟三叔说了要把闷油瓶的照片传到广西去的事,三叔点点头,说二叔那里应该也有门路。

说到二叔,我又想到陈文锦。同样是一门当家,她一个弱质女流,要管像黑瞎子、华和尚这么一批人,也不知道她行不行。

我把我的隐忧向三叔传达了一下,三叔嗤之以鼻:“文锦的本事不比你二叔差到哪里去,我们几个年轻的时候,数她最有领袖气质了,我都服服帖帖的。收起你的瞎操心吧。”

我缩了缩脖子,心想原来人人都是身怀绝技有备而来,我最该担心的还是自己。

 

回到办公室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我正想着今天还没去医院,突然来了报警电话说发现一起凶杀案。局里只剩下我、三叔和今天值班的大奎,结果只能由我们三个出勤,大概还不算我加班费。

死者是个身家清白的年轻女大学生,和我手上的这桩没有关系,这个案子明天会交给阿宁去负责。

跑完现场,回来又忙完七七八八的一堆事,我一看手表已经九点多了。头昏脑胀之间我猛地想起:糟糕,今天还没去看闷油瓶。

这个点他也许已经睡了,不过我实在很想把可能已经有他身份线索的消息告诉他。

我迟疑片刻,又想反正我也没事,如果他已经睡了,我站在门口看一眼就走。我只是觉得我昨天做了承诺今天再去,总应该去兑现它。

 

我到的时候医院已经熄灯了,今天来得实在太晚。值班护士不是前天那一位,换了个年轻小姑娘。我把警官证给她看,说明了一下。她打量我一眼,笑嘻嘻道:“你们警察真辛苦啊,这么晚还在查案?”

我有种被别人拆穿心思的窘迫感:“这不是有急事嘛,急事。”

她笑着说去吧,走路小声点别打扰别的病人。我点头,匆匆忙忙地转身就走。

我从窗口往里张望,闷油瓶房里也熄了灯,但我还是能借着外面的光看见他并没有躺下,而是坐着靠在床背上。我吃不准他是不是睡了,小心翼翼转开门把,想凑近看看。

我只发出了非常轻微的动静,他的声音猛然响起:“谁?”

我被他吓一跳,立刻回答:“是我,吴邪。”

他把台灯打开,双目炯炯地看着我。我心想我靠,警觉性真好,他不会是每天都在精神高度戒备中睡觉的吧?这哪还需要警卫?转而一想我这样偷偷摸摸进来,的确好像心怀不轨似的,忙解释道:“我怕打扰你,本来想看看就走的,不好意思啊。”

他仍旧看着我不说话,依然是那副没有表情的面瘫脸。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他看来似乎和平时那种爱理不理的样子不同。

我被自己的想法搞得脸一热。这几天以来,我的脑回路也不是第一次这么不可理喻了。

我走进房间,反正说几句话就走,也懒得去搬椅子,就坐在旁边的空床上。

我咳了一声,说:“没什么事,就是想来告诉你,今天可能有关于你身份的线索了。我明天把你的照片传真过去,下星期就应该会有回复。”

我本以为这个消息能够让他兴奋一下了,谁知道他还是眼皮子都不抬,对着我点了点头。我都有点郁闷了。

又是沉默。我低头拗着自己的手指,想想也就释然了,反正本来也没准备要让他给我什么反应,等到真能确实他的身份再说吧。

 

我把消息带到,正打算要走,耳边忽然听见闷油瓶语气平板地轻声道:“吴邪,谢谢你。”

我心中一动,愣愣地抬眼看他。他的眼神平静无波,直直看进我的眼睛。

我突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高兴,一点一点化开,像白砂糖融在水里一样。

嘿,原来闷油瓶也是会道谢的。

这样的想法绝对是通过我脸上的傻笑一览无余了,他的脸马上又降了温度。

我当时的脑子被闷油瓶的突发事件搞得当机,要么就是一片空白,要么就是血涌进来,总之在一个极端不理智的状态。因为下一秒我就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小哥,你要不要来我家住?”

 

话一出口我简直想扇自己两个嘴巴。

我刚才好像被什么附身了一样,这句话说得那么没头没脑却又自然而然,仿佛这个念头我已经在心里转了很久。

闷油瓶的眉心稍微蹙起,像是在审视我有多认真。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没那么厚的脸皮,打个哈哈一拍屁股就走。于是把心一横,索性接着说下去:“你看,你一直住在医院里也不太方便,而且你身份特殊,我们要保护你。你没别的认识的人,索性就住在我这里,吃穿什么的基本开销我还是供得起的,还能帮我们节省人手,万一有事要找你也快……”到最后我都不知道是在说服他还是说服我自己。

我把话说到说不下去,他盯着我看,好像要把我的想法,我的心思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有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我们之间的距离比以往任何一次我来看他都坐得远,我怀疑他是不是看得清楚。

要是被拒绝这还真是掉面子的事。不,好像还不光是掉面子的问题……我越是紧张,思绪越是不受控制地飘来飘去。

直到最后他终于点了点头,说:“好。”

我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我站起来,悄悄地在裤子上抹了把手心的汗,说那好,我明天一早就来接你出院。说着我忍不住笑了笑,道:“那我走了,明天见?”

我替他关上门,看着他把屋里的台灯熄了。

我心中窃喜,恨不得一路吹着口哨离开,想到会影响别的病人,只能按捺下来。

到护士台那里和刚才那小姑娘打了个招呼,小姑娘还是笑吟吟地,我看着特别顺眼,“怎么?有发现?你看起来很高兴啊。”

“是吗?算是吧。”我笑道,“明天见。”说完也不管人家摸不着头脑,步伐轻快地下了楼。

 

刚出医院我就一个电话拎给三叔:“三叔,你明天在队里吧,帮我办个手续,我把那小哥接到我家里去住。”

三叔莫名其妙,我只能耐着性子解释了一遍,又把刚刚跟闷油瓶说的理由添油加醋地跟三叔说,什么不要浪费国家的钱和警队资源啦,在我这也方便看着他啦,拉拉杂杂扯了一通,说得好像闷油瓶不去我那简直是种损失。我倒是头一次发现原来我扯起皮来,还真有点胖子的真传。

三叔在电话里沉吟一会,说可以是可以,但是他不放心我,还是要另找别人盯着。我的关注点原本也不在这个上面,只要三叔答应了就一切好说。

三叔奇怪我怎么这么积极,我含含糊糊地说和那小哥挺投缘,算交个朋友好了,也顺便帮警队解决一桩麻烦,不是挺好。三叔骂了我一句,说不知道我脑子里成天在想什么。我不以为意,马马虎虎应了几声就挂了。

最后一件心事放下。我哼着歌,一路畅通无阻地开车回家。

 

五.

 

我一夜都没怎么睡,回家之后先花了几个小时把我那个狗窝从里到外收拾得焕然一新,翻出几件我平时不太穿的毛衣和运动服。他和我身量差不多,看着还比我瘦一点,外衣混着穿不成问题,贴身衣物再另卖新的就是。

这些都办完以后我就躺在床上盘算。本来我明天是工作日,晚上还要值班,不过打电话时我顺便跟三叔把白天的假请了,所以最好能充分利用时间,不辜负我宝贵的休假。

我没有接人出院的经验,不知道手续要办多久,但我想一个上午应该足够了。下午能押着闷油瓶去把头发修一修,然后跑一趟超市,帮他准备好晚饭我就能安心上班去了。

身体上已经很累,精神上却近乎亢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早上七点半的闹铃刚响过一声,我就像打了鸡血一样从床上弹起来。上次这种情况还要追溯到警校的毕业考核前夕。

医生八点开始查房,我要在他查到闷油瓶这床时跟他说出院的事,不然我很怀疑闷油瓶自己有没有这种沟通能力。

我到他病房的时候他已经很自觉地做好了走的准备。说是准备,对闷油瓶来说也就是换下病号服而已。他穿一身深蓝色的连帽开衫和运动裤坐在床沿,我叫他一声,他转过头来看我。早晨的太阳照在他脸上,居然也映出几分血色。

我走近了看才发现,他左肩的衣服上印了一块深色的血渍,我想应该是他自己的血。我只能怪自己不够细心,来的时候就该在车上多放一件外套。

本来我以为办个出院手续是很快的事,结果不巧医生查完房后有个小手术,我和闷油瓶一直等到一点,才拿到他的病历被放行。我饿的前胸贴后背,在心里腹诽了一下这效率,打算改变计划先去吃午饭。

 

我见他上车坐好之后没有下一步动作,就俯身过去顺手帮他把安全带系上。等我自己坐直了,就发觉他又在盯着我瞧。

我心念一转,首先想到的是可能我的举动不太妥当,他是不是觉得我简直把他当智障人士照顾,所以有点不高兴?

不过从他那张脸上我实在看不出什么叫高兴什么叫不高兴,又不好意思直接拿白话去问他,想想反正我也被他盯得快习惯了,下次注意分寸就是。

 

路上我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扯,我说他听,实际上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听。我把从医院到家之间那些地标建筑说了个遍,感觉自己好像在招待从外地来旅游的老乡。

我的目的地是我家对面一个高级住宅区里的员工食堂,我偶然去吃过一次,发现物廉价美,也不用凭员工证进场,于是后来就经常光顾。

我在自家楼下停了车,就带着闷油瓶过马路。

走了不久我发觉一件事,就是闷油瓶走着走着就会落在我身后。一开始我以为是他走得慢,故意放缓脚步等他,但是并肩走上一段后他会再次到我身后去,也不拉开距离,始终保持在半个身位左右。

我明白过来,他防备心的确很强,一定要走在别人身后才安心,半个身位的距离不多不少,一旦生变,他能够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我知道他可能不是故意的,也许是他失忆前留下的习惯,他的身体还在无意识的遵守。然而我心里多少有点不自在,老是时不时地回头去看他还在不在,扭得我脖子都酸了。

话说回来,难不成闷油瓶以前是干保镖的?我一时想不出有什么其他职业需要他养成这种习惯。

到了食堂我让他先去坐好,自己跑到前台对着菜牌点菜。我不知道他爱吃什么,特意多点了几个口味不同的菜,最后弄了盘猪肝让他补补血。反正吃不完就打包回去让他当晚饭。

闷油瓶拿起筷子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特别的长。我总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描述,是有什么名堂的,但一时半会就是想不起来。

闷油瓶在饭桌上的台风相当的好,一顿饭吃得八风不动,但真正令我跌破眼镜的是他看起来文文弱弱,一整桌菜到最后居然被他扫荡一空,每盘都吃得一干二净,我根本没看出来他到底喜欢吃哪个。临走前不得不又给他打包了个盖浇饭当晚饭。

这下好,我原本以为多养个闷油瓶花不了多少钱,现在他指不定光吃就能把我吃穷。

 

吃过饭我把闷油瓶带回自己家。

打开房门的一刹那我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成年男人的单身宿舍像这么整洁的绝对少见,虽然是我昨天晚上临时抱佛脚的成果。

我给闷油瓶在衣柜里单独辟了一个抽屉,从里面拿了一件比较厚的外套出来,让他先把衣服换下来,我准备扔进洗衣机去洗。他点点头,把胸前的拉链一拉到底。

我大吃一惊:我说兄弟你里面什么也没穿,能不能别这么豪放?再说大冬天的你不冷吗?

不过我没想到闷油瓶虽然看着瘦,但上身都是精壮的肌肉,线条纹路清清楚楚,不知道他练了多久,同为男人我看得都眼红。

现在不是和他讨论这个的时候,我又抓了一件长袖T恤就往他身上套。问他要不要穿毛衣,倒是难得被他摇头拒绝了,于是就让他把外套穿上。

同一件衣服,穿在他身上和我身上感觉就是不一样,明明身材也差不太多,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解决完衣服我就带他在屋里兜一圈熟悉环境,给他讲解了微波炉和热水器的使用方法,然后终于来到重点问题。

我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说:“小哥,有件事要和你说一下……”

他用眼神示意我继续。

其实事情很简单,就是我的公寓里只有一张床。

本来买这套房子的时候爸妈是打算给我当婚房使的,谁成想先住进来的不是如花似玉的媳妇,是个跟我一样的大老爷们。

我为了省电费,装修的时候只在卧室里安了空调。就算他不怕冷,客厅里沙发两侧的扶手是木制的,头没法枕在上面。要是缩着睡,我怕他没一个星期就要落下颈椎病。

昨天晚上我也试过在卧室地上打地铺,但是空间不够宽。于是剩下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委屈他跟我在一张床上挤一挤。

其实有句话我憋着没说。要是他实在有心理障碍,我可以去搬张沙发床进来。然而说实话我不太愿意花这个钱,我自己也不是很介意和别人睡一张床,只要他睡相不是很差。于是就想先看看他的反应再说。

闷油瓶什么表情也没有,云淡风轻地点头表示同意,好像这根本就不算个问题。我在心里赞了他一声,果然够爽快。

 

我看时间有点紧张了,就连忙拉着他出门去超市。

我把他带到卖内衣的货架前让他自己挑,他瞟了一眼,又转头看着我。我心说叫你看内衣内裤你看我干嘛,到最后实在懒得在这种地方跟他大眼瞪小眼,随便拿了几包尺寸差不多的就去结账。

最后一站是带他去我平时去的理发店把头发整的清爽一点。我早就想说了,他的刘海遮着眼睛都不难受吗?

今天星期六,店里生意还不错。我是熟客了,跟店长说了一声让他快一点,我过一会要去上班,然后就坐在闷油瓶旁边翻杂志。

店长很给面子,过不多会就过来了。闷油瓶的头发非常方便,也不要求有什么型,照着原来的样子剪剪短就行。

原本我也以为剪个发而已,能出什么岔子。结果店长拿出剪子刚在他头上动了第一刀,我就发现他整个人气势一下子凌厉起来,全身紧绷。我从镜子里看到他的眼睛,有种我说不清楚的戾气。

我正想说你发什么飙,才刚剪了一刀你就不满意?随即立刻想起,糟,他是警觉性太高,不会连别人帮着理发都要高度戒备吧?

他这种气场太强,店长都被他吓得后退了一步。我陪着笑打岔,请他先去替我看看我会员卡里还剩多少钱,等他走了我就给闷油瓶做心理建设。

老实说我是个正常人,不能理解他对于理发刀的反感。我想像了一下,大概就像有人拿着刀在你脖子上比来划去,而你只能被迫忍耐,无法反抗?

我不知道要拿这种情况怎么办,只能凑过去低声说:“小哥,你放轻松点,很快就好,不会有事的。”

他僵着脖子,眼珠斜过来看我,然后闭上眼睛算是默许。

店长回来了,战战兢兢地问了几声先生你没事吧,闷油瓶都恍若未闻。我替他回道没事,你加快动作。

剪到他刘海时闷油瓶僵硬得更加厉害,本来平放在扶手上的手都捏起拳头来,好像努力在克制一把拧断店长脖子的冲动。我看他像是克制得很辛苦的样子,又怕他真的忍不住要动手,忙伸过手去按住他的手背。

他睁开眼,从镜子里看我。我好心提醒他:“剪刘海的时候把眼睛闭起来,会掉进眼睛里去的。”

他又看了会儿,乖乖照我说的办。

我低头看着自己握住他的手,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他现在大脑当机,身体都跟着本能反应,出于保护意识可能让他的行为更加过激。可这不是正常的本能,他原来究竟是生活在怎样的环境里,才会让他对人不信任到这种程度?

理了一次发,我和闷油瓶都像打了一场仗。发廊小弟想用刷子扫掉他脸上的碎发,我拦住他,把刷子拿过来,亲自替他把碎发细细扫干净,他没有拒绝。

我估计全发廊的伙计加客人都觉得我们两个大男人不正常,又没法解释,只能默默结账出门,心里想着要不以后还是换一家店得了。

 

出了门,闷油瓶还是走在我身后半个身位。走到车前我刚想掏出车钥匙,他叫我:“吴邪。”

我回头,在他脸上看到某种可以称之为欲言又止的神色。

他站在那里,抿了抿嘴,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以后,能不能别来了。”

我居然有点想笑。我好像还听出一丝为难来,这感觉和他太不合称了。

我忍住没让嘴角弯起来,“好啊。以后……我再想办法。”

 

把闷油瓶送回家后我就去值班。一个晚上脑子在闷油瓶和案子之间跳来跳去,无论哪一个都是空想,得不出答案。

有一件事让我很在意,就是闷油瓶的手指。我很肯定自己见过类似的描述,好像是很久以前在本家,但是死活想不起来这代表什么含义。

陈皮阿四的交易,哑巴张,闷油瓶,见二叔势在必行。

一晚风平浪静,报警电话没有响过,我也得以完完整整地趴着睡了一觉。

早上换班后我开车回家,路上买了豆浆油条带回去当早饭。闷油瓶不知道住得习不习惯,昨晚我不在,他一人独占我的床,至少应该睡得比我好吧。

这种知道家里有一个人在等你的心情,对我来说有些奇妙。

我用钥匙开了门,叫了声小哥,没人应我。

我以为他还没起,把豆浆油条往桌上一搁,轻轻推开卧室的门。

床铺得整齐,像是一整晚没人躺过。房里半个人影都没有。

我傻眼了。

屋子就这么大,客厅,浴室,厨房,阳台,哪里都是空的。

 

我脑子里“嗡”的一下,血直接往上冲,一时什么都不能想,过了一会才有一个意识模模糊糊地传到大脑。

闷油瓶不见了。

我站在客厅正中愣了三秒,抓上手机就往外跑。

我用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下楼,四处张望,没有看见他。

冷静,冷静,我告诉自己。

我首先想到,除了医院,我根本不知道闷油瓶可能会往哪里去。他也许是想起什么了,可是没有理由急到不等我回来就自己出门去找。

手机也没用,他没有手机,联络不上他。我现在是真他娘的后悔,昨天怎么就没想到给他办支手机。

对了!三叔不是说会找人守着吗?

我太过紧张,在通讯簿里翻了几遍才找到三叔的号码。一接通我就大嚷:“三叔,把守在我家的人的号码给我!”

三叔不明所以,我又语无伦次,磕磕巴巴地来回说了好几遍才说明白。三叔说他去问,等下再回拨给我。

我挂了电话,把手机紧紧捏在手心里,觉得等待的每一秒钟都是煎熬。

这才是我接他回来的第一天。他现在人不见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会有人趁机对他不利,说不定已经下手了……我心中一寒,又想接着打电话。

 

我刚抬起头,忽然看见从小区大门走过来的那个人影很熟悉。灰色外套和运动裤,那不是我的衣服?我心头大亮,是闷油瓶自己走回来了!

我发誓我真想冲上去,揪着他的领子问你小子他娘的跑到哪里去了,你有危险知不知道!可我昨天并没有限制他出门,再说我也没有这个资格。

我做了几次深呼吸,勉强把气平下来。然后迎向他。

闷油瓶不知怎的满头是汗,气也喘得比平时急,他这种样子我还真不太习惯。我一急,迭声问道:“怎么了?出事了?你到哪去了?”

他的步子没停,经过我身边时莫名其妙地看我一眼,很快就走到我前面去了,我急忙跟上去。

他一边调整气息一边说:“晨跑。”

 

这个答案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一怔,差点应声倒地。

他好像的确是有晨练的习惯,上次我早上去医院看他,问他去哪里,他也说是下楼走一圈……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要晨跑,昨天也不跟我说一声,险些没把我吓死!我都快报案了!

我在他身后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抱怨:“小哥,你要出门,也跟我打个招呼,我会以为你出事。”

他的语气毫无起伏:“不会,有人跟着。”

我无言以对。

我很想跟他说,有人跟着和这是两码事。你无缘无故失踪,我怎么可能不担心。

奇怪,这样也说不通。我明知道有人跟着,为什么要担心?

我自己都没搞清楚这逻辑,肯定说服不了他,只好作罢。

走到门前我习惯性地掏口袋找钥匙,猛然意识到刚才出门太急,钥匙锁在门里没带出来。这下糟糕,要请开锁师傅上门了。

没想到喀嚓一声,闷油瓶用钥匙打开门。

拜他所赐,我一大早真是惊吓不断:“你哪来的钥匙?”

“在玄关找到的。”他说着就要把备用钥匙放回原处。我忙说你留着好了,别弄丢就是。

好在都是虚惊一场。我问他吃早饭没,他说没有。我就让他先去冲把澡,等下过来吃早饭。

他很快就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了,洗澡的浴巾还披在肩上。我把油条和咸豆浆分给他,他用勺子在碗里舀了一下,问我这是什么。我边给他解释边想,他对咸豆浆没有印象,说明不是江浙人士,至少不是本地人。

我咬着油条问他:“怎么不带钱出门,自己买早点吃?”

我昨天在他床边的抽屉里放了一千块钱,告诉他留着应急用,花在哪儿回头跟我说一声就好。

他摇摇头,我想也是,闷油瓶捏着百元钞等在摊前排队买油条的情形,怎么想怎么诡异。

说到这茬,我突然发觉刚才以为闷油瓶失踪的时候,我居然直觉地没有去检查是否少了钱,或者各种财产损失。我现在一想,他把我家里洗劫一空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

这可真不像我。或者说,我比自己以为的更信任他。怪事,非亲非故的,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也许是闷油瓶看着特别清心寡欲,不像是这样的人吧。

 

不过有件事我的确从进门开始就在心里打着算盘,就是劝他去办个手机。

其实不是不可以直接跟他说,但是我并不想对他用“小哥我们下午去给你办个手机”之类的祈使句。一是感觉上他似乎和这类电子产品格格不入,二是我昨天提醒过自己,不要把他当智障人士照顾,考虑一下他的意见和感受。

带他去剪发这件事我已经有点过意不去。早知道他反应这么大,可能我在家帮他随便搞一搞就好。不过话说回来,搞不好他一样也想掐我的脖子。

总之,昨天就是因为没事先问过他的意见,所以今天我不想犯相同的错误。我想找个妥当的方式,既能达成我的目的,也能照顾他的感受。

我稍微斟酌了一下,开口说道:“小哥,要不我们等下出门,去给你办个手机?”

我靠,我在心里想,这句话除了语气比较委婉,和祈使句有什么区别?

果然闷油瓶抬眼看我:“手机?”

我以为他连对手机也反感,忙摆手说:“算了,我只是怕下次也是这样找不到你人……我的意思是,这样我有事找你,或者你临时要联络我,大家都方便。你要是不喜欢,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说完我低头用豆浆塞住自己的嘴。沉默片刻,他突然“哦”了一声。

我没反应过来:“什么?”

“下午去办手机。”

这么简单就成功了?难道是我自己太小心翼翼?我有点郁闷地想。

 

办手机的过程极其简单。我把他带到营业厅,问他要哪个号码,他说“随便”;问他要哪台手机,他还是“随便”。我就真的随便挑了款前几年出的,关键是便宜耐摔,反正闷油瓶也不用什么其他功能,只要能打电话就好。

我刷了卡,当即把盒子拆开帮他设置了一下。我在通讯录里存了我的手机号码和家里的电话,想了想把三叔的号码也放进去,还是只有空荡荡的三条联系人。

我把手机给他,只叮嘱他一件事,就是隔两天注意手机还有电没,没电了就充电,实在不行就交给我,我来帮他充。这让我想起前几年给我老爹买第一台手机的时候,好像说的也是同样的话。

我看表,出来才半个小时都不到,现在回去有些早,还有一个下午我就要和闷油瓶相对无语地在家闷坐?况且回家之后下一顿还没着落,我可不高兴下厨,本来是打算在外面一起解决的。

我想起来,马上就要到元旦假期,按惯例全家都要回本家给奶奶拜新年。作为奶奶最疼的长孙,我不好空着手去,这是其一;其二是经过上次幡然醒悟之后,我想起二叔,总觉得心里很是愧疚,老想着要平时多孝顺他补偿一些。

我知道这想法很幼稚,二叔不需要我做这些虚的,他只需要我回去帮他,可是那事我现在无法下决心去做,只能通过别的东西让我自己心里好受些。

我一边想,一边暗暗啐了自己一口。

二叔过的是神仙一样的日子,金银之类的俗物他断断看不上眼。我记得三叔有说过二叔种花养鱼的事,而且我也见过二叔在老家都养了一群鸡,就打算去花鸟市场看看。

我问闷油瓶愿不愿意一起去,不然我就先把他送回去。他点点头,我就带上他一起走。

 

我知道周末的花鸟市场热闹,但没想到人会多到这个程度,都称得上是人声鼎沸了。本来店铺之间的走道就非常窄,还有人在路上摆地摊卖些仿古的小玩意,老头们遛着狗提着鸟笼,家庭妇女手捧一大簇鲜花,人挤人的几乎没法走。

闷油瓶还要维持他那个走在我身后的习惯,我又怕他走丢,真是几步一回头。到最后我实在受不了,一把拉着他挤到路边一家店的台阶上,终于能跟他面对面说话了。

“小哥,拜托你,能不能走在我旁边或者前面?我脑袋后面没有眼睛,脖子都快扭断了!”

闷油瓶无言看我。我意识到自己刚才语气不太好,于是口吻放软了一点:“你看,这里人这么多,我怕你跟我走散。”

他答得很快:“不会。”

我简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只好换个方式跟他说:“这样,你走在我前面,前面的情况你都看得到,后面就算有人下黑手,也有我先替你挡着?”

他看着我,也许是在考虑我的建议。我双手抱在胸前,接着说下去:“或者,你不相信我的话,那我们并排走。”

这次闷油瓶否定得更快,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被我戳破心思急着掩饰了:“没有。”

我松口气。气氛好像凝重了点,我半开了个玩笑:“要不我只能拉着你的手走了,你也不想吧?”

显然闷油瓶和我一样不想被群众围观。最后他点了点头,算是通过我这项提议。

 

我看着面前的人流,实在不想第二次挤进去,就先和闷油瓶进这家店随便看看。

这家专卖观赏鱼,门面看起来普普通通,里面黑漆漆的,走进去居然很深。屋里放了十几个热带鱼缸,从小到大都有,最大的那缸足有一堵墙那么长。养了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热带鱼,五光十色,用自带的观赏灯一照相当漂亮,颇有到了海底世界的感觉。

我一想,送两条鱼给二叔也不错。不过二叔养的是金鱼,不是热带鱼。我虽然没这方面的常识,大概也是知道这两种鱼是不能混养的,就问老板有没有观赏金鱼卖。

老板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带着眼镜,看来颇有文化,然而眉眼间透出的全是生意人的精明。我暗道不好,要仔细留个神,不然被人抓住我一个外行,剥我一层皮下来。

他领我到金鱼缸前,开始给我一一介绍里面的观赏金鱼,我一看这里至少有四十多条,在我眼里每条都长得不一样,看得眼睛都花了。闷油瓶可能没什么兴趣,自己往里走了,我也不去管他,就听老板糊弄我。

我大概听他讲了有二十分钟,依然懵懵懂懂。老板见我孺子不可教,就说小兄弟随便挑两条觉得好看的,当是缘分。我心想这缘分还不是要花钱买的,于是先问好价钱,选了两尾蝶尾,一尾通体墨黑,一尾银红相间,看着都挺漂亮。

这两条鱼也不是直接送到二叔那去,还要在我家养一阵,于是不得已又买了气泵和鱼食。这些统共加起来花了我近五百,我正嫌肉痛,老板还要我买鱼缸,我想小爷我回去拿个汤碗供着它们得了,要什么鱼缸。

我结了帐拿了东西,突然发现闷油瓶又不见了。我急急往深处走去,绕了几个弯,他正坐在一张高脚凳上,出神地盯着面前的一缸热带鱼。

 

我下意识地没有出声叫他,就站在那里看。他看他的风景,我看我的风景。

他似乎看得很专注,并没有发现我在旁边。鱼缸里的光打在他的脸上,我从侧面看过去,仿佛是他在自然而然地发光。

他每次一这样定住,就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我忽然觉得,无论在医院,在家还是在这里,他一个人就像是一幅画,而我总是画面里很突兀地多出来的那一个。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鱼缸的另一面,弯下腰来,隔着玻璃和缸里的水看他。

他这时也注意到我,安静地和我对视。时不时有热带鱼从我们俩中间游过,水草轻摇慢摆。这种感觉飘飘忽忽地,很不真切。或许他在看我,或许只是水折射了他的眼神。

他离我很近,却隔得很远。我伸出手来,触到的只是玻璃。

过了一会,他站起身来,首先打破这种平衡。

“走吧。”他说,然后径直走出店门。

 

我后来又去花店抱了一盆红山茶,是准备送给奶奶的。回去的路上闷油瓶提着鱼,我抱着花,这次他终于走在我旁边了。

晚饭照例在对门的食堂解决。他们今天的菜牌上加了新菜,是青椒肚片。我虽然不吃青椒,但很馋肚片,尤其是很长时间没有吃到了,看到这四个字口水都要流下来,狠狠心就点了一个。

菜上来之后我立即动筷大快朵颐。我把半盘青椒肚片都盖在自己的饭上,然后用筷子把青椒全挑出来放到面前的空盘上。

我吃饭一向快,和闷油瓶不一样。等我风卷残云地把盖浇饭扒完,闷油瓶还在一筷子菜配一口饭吃,我就坐着等他。这时候他看着我面前的一小堆青椒,又抬眼看了看我,我有点不好意思,自己这么大的人还挑食,的确挺不对的。

结果他面无表情的把筷子伸过来,一口一口地把我盘里的青椒全吃光了。

我挑了挑眉毛,随即反应过来:哦,他大概是喜欢吃青椒。这好办,以后吃这个菜,青椒全归他,肚片全归我,正好。

这顿饭最后又以闷油瓶把菜一扫而空为结。这倒是挺好的,带他出来吃饭至少一点都不会浪费。

 

晚上我上上网打打游戏,休息日就这么过去了,明天开始又要一头钻进案子里。

闷油瓶先去洗澡,然后是我洗。洗完我擦着头,想到要和闷油瓶睡一张床,竟然有点紧张。

我在浴室里磨了一会,又骂自己紧张个屁,一张床上睡觉而已,楚河汉界两不相干。于是把头发吹干进了卧室。

我爬上床,闷油瓶正在另一侧看报纸。我把闹铃调好,说小哥不好意思啊,我上班七点半就要起,可能会把你吵醒。他摇头,关灯,背对着我躺下睡觉。

我也背对他钻进被子里。睁着眼在黑暗里发了一会呆,总觉得平静不下来。

我扭头看了他一眼,他还是刚刚那个姿势,后脑勺对着我,好像动也没动过。我转回来,听他的呼吸轻而漫长,几不可闻,也许是已经睡着了。

我也闭上眼睛,在不知不觉中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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