嗷三:driftingisl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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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自白 十一~十四

十一.

 

午休后我刚走回办公室门口,看到有个男人坐在我桌前的访客位上。他背对我,我看不见他的脸,不过他的背影我一看就知道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他略有些驼背,而且陀得很有特色,属于让人过目不忘的那种。

我正纳闷,潘子的位子离门口近,这时他朝我招手叫我过去,然后附在我耳边低声说:“这人自称是陈皮阿四手下的人,要找这案子的负责人。三爷今天不在局里,我就让他等着你来。”

他说是陈皮阿四的伙计,我反而有点起疑。我确定在葬礼上没有见过这个人,不然我一定有印象。我沉吟不语,潘子以为我是怕搞不定,继续道:“他手头应该有料,你应付的来吗?”

我点点头,拍了下潘子的肩膀让他放心,朝那边走去。

那人听到我的动静,站起身回头看我。他四十上下,穿半旧的皮夹克和西裤,上面有斑斑驳驳的泥水灰尘,看起来像是刚从工地过来。这人给我的第一印象不太好,本来就长得有些贼眉鼠眼,我在打量他的同时他也在打量我,可我总觉得他目光鬼鬼祟祟的不怀好意。

我咳一声,先把手伸出来:“吴邪,我是负责这起谋杀案的警官。”

他也假笑着伸手虚握了一下:“小三爷,幸会。”

我让他坐,自己也回座位坐好,边低头从抽屉里拿出口供纸,边问他有什么事。等我一抬头,猛然发现他的脸已经凑在我眼前,吓得我本能地往后靠。

他偷偷摸摸地觑着四周,好像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不悦地皱着眉头,刚想请他坐好,他突然压低嗓音,那样子颇为神经兮兮:“我知道凶手是谁。”

 

我惊疑不定。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惊讶。

有这么好的事?在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居然有人自己送上门来?

我吸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叫他先坐下。

“那你先出示一下身份证吧。”我说。

他眯了眯眼,讪笑着说:“小三爷,这恐怕……不太方便吧?”

我搁下笔直视他,摇头道:“不行,不确认你的身份,我们无法采用你的证词。”

他见我态度强硬,一时犹豫不决。我知道他们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干过些违法的勾当,有的甚至被枪毙十次都绰绰有余,对向警察亮身份这事难免抗拒。我怕到手的机会眼睁睁溜走,忙补上一句:“你放心,只是留个证明,不会节外生枝。”

他最后还是磨磨蹭蹭地把身份证掏了出来。我接过看了看,从身份证上看不出他什么底细,就只把必要信息记下。

我把身份证递还给他,问:“你说你是陈皮阿四的伙计?”

他嘿嘿地笑了笑,很有几分奸相:“小三爷叫我老谭就好。”

我在心里默念了几遍,确定自己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于是把眼光瞥向他:“上次四阿公的葬礼,我怎么好像没见到你?”

他听我提到葬礼,脸色一僵,虽然立即掩饰过去,不过其中显然有鬼:“小三爷好记性,我资历浅排不上号,哪能坐进内场去。”

他不说实话,继续在这个话题上打转对我也没什么好处。我又问:“案子发生了快有三个星期,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报告?”

他不自觉搓着手,皮笑肉不笑地说:“事关重大,我自个在家琢磨了好些日子,毕竟这么大的罪名可不好随便扣在人头上。但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实在应该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那什么,不是提倡‘警民合作’吗?”

我心里暗自好笑:“那你说,凶手是谁?”

他猛地绷住脸,眼里有一丝狠厉的光芒一瞬而逝:“肯定是黑瞎子。”

 

我心中一跳,脸上不动声色。

他如此言之凿凿,倒是不妨听一听他的理由。

我转着手里的水笔,盯着他慢条斯理道:“你接着说,为什么是他?”

他又倾身向前。也不知道他自己清不清楚,他那表情落在我眼里完全就是一副狡诈摸样。

似乎每次谈到这事他就要刻意放低音量,也不晓得他在提防谁:“小三爷有所不知,外头都只道黑瞎子是老爷子的左右手,心腹中的心腹,其实不然,老爷子早对他存了戒心了。”

“怎么说?”我问。

他阴恻恻地哼几声,说:“他本来来路就不正,我听说是大概三、四年前,他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总之老爷子出了一趟远门,回来时他就跟着了。那之后老爷子一直把他带在身边,他的地位很快扶摇直上,连华和尚,哦,就是本来老爷子最信任的管事,也被他挤下去了。大家面上都不说,其实心里有哪一个是服气的。”

我笑笑:“那照这么说,既然四阿公这么倚重他,他更没有杀人的理由了。”

“错。”他把声音压得更低,“老爷子最近对他起了疑心,他肯定是怕自己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败露,于是先下手为强。”

我平静看他:“你说四阿公怀疑他,有凭据吗?”

他摸着下巴,嘴边含着一缕冷笑:“我也是一次偶然听到。当时我去铺子里找华和尚,站在门口刚要推门,正听到他在屋里吩咐伙计。我好奇心起,就躲在门边听壁角,隐隐约约听到华和尚说,老爷子嘱咐下来,这次黑瞎子到广西去,要找人暗中跟着他,一举一动都要报告,每天即时联系。这事你去问华和尚,一问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你说,要不是老爷子防着他动什么手脚,何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我问他:“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很快回答:“就是老爷子过世前两、三个星期之前的事吧。”

过世之前两三个星期,又是广西,看来是陈皮阿四叫黑眼镜去查闷油瓶的时候。如果这人说的确是真话,原来陈皮阿四根本不信任黑眼镜,与其说是叫他查闷油瓶,不如说是为了观察试探他。只是不知道他对黑眼镜的怀疑,和闷油瓶有没有关系?

老谭见我一味沉思不说话,又接着道:“其实不止这一桩,我还听说,老爷子从半年前就发现他居心叵测,只不过按兵不发,可能是想抓他的痛脚。也许是打草惊蛇了,被那小子察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啧啧,老爷子好歹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也狠得下心下这个手。我现在是没有证据,等被我找到证据,哼,看我不把他活剥了皮。”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神让我直觉联想到蛇吐着鲜红的信子,张开大口露出尖利的毒牙。

我往椅背上一靠,状似漫不经心道:“你说自己地位不高,知道的倒是很多。”

他干瞪眼说不出话来,我也不欲在这个问题上跟他纠缠。他要说的已经说完,我客套地感谢了一下他的配合,把他打发走。

我看着他走出门口,低头把手上的口供纸整理完。

老谭的确提供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信息,如果可以查明属实的话,那黑眼镜就是现在最大的嫌疑人了。正巧,我和黑眼镜就约在明天,除了闷油瓶之外我又多了个话题。今晚我要好好想一想,怎么拿话试他。

 

我眼瞅着闷油瓶去洗澡了,于是跑到阳台上抽烟。

我第一次在医院被他闻到烟味,就曾觉得自己像背着老师偷学抽烟的毛头小子,现在想想似乎还真有点这么回事。倒也不是说我特别留意躲着他抽烟什么的,不过既然他不喜欢,那我尽量让他眼不见为净就是了。

我吸了几口,把烟叼在嘴里,胳膊支着身体重心搭在阳台栏杆上,开始琢磨明天的事。

 

不得不承认的是,此行我心里其实根本没底。当初在二叔那儿实属急智,也不知道二叔是报了谁的名号、借的什么由头,八成是三叔,不然我很怀疑黑眼镜是不是会答应。

的确上次和黑眼镜见过后,隔了几天我细想一下他的话,觉得这个人说话虚虚实实,话里有许多值得推敲的地方。比如他说他连一张照片都没有,单凭传闻就找到了巴乃那个瑶寨,而那地方恰巧闷油瓶还真的化名“阿坤”待过几年。听二叔的描述,闷油瓶又很可能就是哑巴张。真是他运气好,能有那么巧合的事?

如果老谭说的是真话,黑眼镜对陈皮阿四有二心,那当时有关闷油瓶的事他搞不好也打算克扣大半实情下来,不向陈皮阿四汇报。毕竟上次他说的那些情报相当似是而非,查了等于没查到,基本上都不能确定。但是这两件事,哪个是因,哪个是果?黑眼镜是因为闷油瓶的事起了异心,还是先有了异心才隐瞒闷油瓶的事?据老谭“听说”,陈皮阿四半年前就开始起了疑心,似乎是和闷油瓶无关,不过谁又能说得准?

但如果老谭是在说谎呢?

当然,我没有完全相信过他说的话。一来他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就不正气,相比之下黑眼镜倒是大方得多。尤其是我两次提到他在陈家门里处于一个什么位置,他都吞吞吐吐,直觉告诉我这里有文章可作;二来我看得出老谭肯定跟黑眼镜有私仇,一副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的样子。假设他和华和尚串通,有心陷害黑眼镜,也不是说不通。

然而有一点,他的证词只能证明陈皮阿四对黑眼镜起疑,而黑眼镜是不是真的别有用心,又是不是知道陈皮阿四对自己开始戒备,都还要两说。警方顶多只能怀疑黑眼镜,连个动机都构不成。真要说老谭诬陷,我认为他完全可以编个更好的说辞。

暂且抛开这个不说。实际上我找黑眼镜的本意,只是因为认定他知道更多闷油瓶,或者说哑巴张的事。但是我后来一想,要是我就这么跑过去问他,他一口咬定自己一无所知,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所以我现在在琢磨的事,是怎么诈他一下,就算是暂时能帮我虚张声势也好。

我有什么优势呢?

 

我首先想到的毫无疑问是二叔,但是这个选择很快被我否决了。我压根不知道黑眼镜什么时候会跟二叔联络,只要他们俩一通气,两头事情都穿帮。套不出情报也就算了,万一把闷油瓶捅到二叔那里去,那就真完蛋了。

其次,我还是个警察。不过这套吓唬吓唬小毛贼还可能,要凭警官证压黑眼镜这样的人一头,我还是省省吧。

我思来想去,我唯一有把握可以用来赌一赌的资源,就是闷油瓶本人在我手上。

虽说闷油瓶现在处于失忆状态,报纸上没有提,但黑眼镜要得到这种内部消息应当易如反掌。要装成闷油瓶的代理人,我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老老实实告诉黑眼镜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看他能不能为找回闷油瓶的记忆提供线索;二是假装我什么都知道了,把询问转变成一种确认。

我衡量了一下,感觉第一条路比较靠不住。我摸不清黑眼镜的底细,就算他们之前不认识,黑眼镜也不一定肯帮闷油瓶这一把。要是他们还曾经为敌,那就更麻烦了,谁知道他会不会趁机胡编乱造。

第二条路更有可行性和说服力。简而言之,我需要能够一锤定音的理由,不能让黑眼镜在“有没有”和“是不是”中犹豫。即便黑眼镜知道闷油瓶失忆,我要说闷油瓶已经想起来了,这事只有天知地知闷油瓶知,他要半信半疑,毕竟还有个“信”字。

然而还是回到上一个问题,闷油瓶和黑眼镜以前有没有关系?朋友敌人还是别的什么?我要以哪种姿态去应对他?

这次我实在不知道该押哪一边,一押错,整个计划都泡汤。最后还是决定稳妥点,就说闷油瓶没想起他这个人,把这层问题模糊处理过去。

我重燃了一支烟,把整件事又梳理了一遍,觉得头大不已。要打交道的个个都是人精,以我的道行本来绝不会趟这浑水,更不会贸贸然前去挑战,如今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况且在梳理过程中我发现总好像隐隐藏着个疙瘩,不顺畅,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只希望这个小疏忽不会影响我判断大局。

 

身后传来动静,我回头一看,闷油瓶洗完澡,正拉开玻璃门往阳台上来。我背过身看着他把浴巾挂在晾衣杆上,忽然想到问他一句:“你记不记得黑眼镜这个人?”

他看我一眼,边拿了夹子夹住浴巾,边摇了摇头。

“呃,就是一个从不摘墨镜的怪人……”他目光定定落在我脸上,平静中颇有几分古怪。我突然觉得自己这问题问的傻气,摆摆手不再说下去。

我侧身,刚抬手吸了一口烟,他几步走过来。我还未及反应,他伸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抽走了我指间的烟,直接摁在了阳台的不锈钢栏杆上。

我被他的动作惊住了,只瞪着眼看他把长长的烟蒂往楼下一扔,两指还愣在唇边忘记收回来。

我好一会才回过神,他眉目间还是淡淡的,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样子。我重重叹了口气,哭笑不得地说:“小哥,我已经在阳台抽了……”后面我没说完,不过言下之意就是我都已经躲到阳台上了,你还想怎么样,难道真要赶尽杀绝?

他低头拍了拍手,回身走到玻璃门前,手放在门把上半转过头,口气听着很是理所当然:“戒了吧,对你没好处。”

说完他拉开门进屋,关门前还不忘站在屋里补上一句:“早点进来。”

我听着他“唰”地拉上门,看他的背影走出卧室,半张着嘴哑口无言。

我缓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很好玩,于是就笑了笑,随后越想越觉得有意思,索性咧开嘴自得其乐地笑起来。

我记得家里的香烟好像只剩大衣口袋里这一包了,等这包抽完,就不再去买了吧。

今天如果换成胖子或者老痒,我可能早就嫌对方多管闲事了,至多也就是无动于衷。不过这个前提其实不成立,他们也根本不可能做前面闷油瓶的举动。

有时候我也想,这个家里真是主客颠倒了。比如他皱一皱眉头,我就决定以后不带外人踏进家门,以前我从没想过戒烟,他今天说了说,我也下定决心认认真真和十年烟龄告别。还有其他许多事,我都前所未有的主动自觉。

我对自己说,吴邪,你也太让着他了。

可是我高兴,我乐意。

这种情况通常被我一言以蔽之,就是犯贱。胖子围着云彩团团转的时候,我常拿这个词取笑他。

胖子是为了讨小姑娘欢心。那我呢?

我是因为什么?

 

十二.

 

这天的天黑得厉害,随时都要下雨的样子。

我起床的时候听到外面有响声,不由一怔,以为是自己起得太早或太晚,闷油瓶还在家。一看手机是正常时间,便有些纳闷。

我披了件外衣出门,走到厨房门口一看,见闷油瓶站在煤气灶前不知捣鼓些什么。我从他背后凑近了看,原来是在煮几个白煮蛋。

我当下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欣慰之情,那感觉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像眼看着自家小孩第一次学会提着酱油瓶出门打酱油……我摇摇头,甩掉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问他:“今天不晨跑?”

我领教过他耳力极好,肯定听到我在身后的动静,也没被我突然出声吓着。他关掉煤气灶,边用漏勺把蛋一个个捞出来,边慢悠悠回答我:“天气不好。”

我点点头,不再理会他,自己去厕所刷牙洗脸了,出门前抓了两个他放在桌上的白煮蛋,权当是早饭了。

 

上次去华和尚的堂口那里是三叔开的车,我还在车上打了一会瞌睡,感觉上好像很快就到了。自己查了路线开车过去才知道,那地方地处市郊,七弯八绕的还挺邪门。

我一把胖子带出警局就找了个地儿把他放下了,告诉他要是三叔事后问起来,就等我回来把串过的内容供上去。胖子也没多问我什么,只叫我自己小心。对于胖子给我这种适当的自由度和距离感,我还是非常感激的,只是嘴上说嫌太肉麻了。

我早到了十分钟左右,在车里点了根烟定神,又把思路整理了一下,最后下定决心,用鞋底捻了烟,去找那电脑铺子的伙计。

伙计肯定事先知道我要来,就把我往里面请。我对这地方的构造已经比较熟悉,只是没想到这次一进屋,黑瞎子已在坐着等我了。

我见他似乎还在等谁进来的样子,立即反应过来,道:“我三叔没来,是我找你。”

他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有些惊讶,转而先请我坐下,然后只笑而不语,用他藏在墨镜下的那双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我。我突然觉得比起三叔,好像我的来访更让他感兴趣。

气氛有点微妙,我也在心里偷偷琢磨着怎么说个开场白,边琢磨边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我往他脸上扫了一眼,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问题是出在墨镜上。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真是半点没错。我有过些审讯犯人的经验,也知道口头上说的天衣无缝的谎话,往往一个眼神就能把你卖了。然而这家伙架着副墨镜,别说什么狗屁眼神了,我连他的眼睛都看不到。对于我的话他要是没有太明显的反应,我就只能单方面被他看透,这情形对我很不利。

我盘算着得让他先把眼镜摘下来,就问他:“你整天戴着那玩意能看得见吗?”

他朝我笑笑:“戴比不戴看得清楚。”

他娘的还挺禅的。不过显然他既不想解释,也没有把眼镜摘下来的意思,我只得作罢。

黑眼镜脸上的表情简直都能用“和颜悦色”来形容了:“那么小三爷找我有何贵干呢?”

 

我知道我上来的第一句话,就算不能镇住他,至少也要抓住他,让他有兴趣接着跟我谈而不是把我扔出去。爷爷曾说“与人斗,直攻其短”,我手上的消息传出去多少会让陈家的伙计乃至陈文锦对他产生猜忌,他不能不视为一种威胁。

我努力回想了一下二叔说话时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然后摆出那样的表情,从容道:“有人来告诉我,你有杀陈老爷子的嫌疑——陈老爷子并没有表面上那么信任你,甚至很怀疑你,是吗?”

黑眼镜很是沉得住气,只是趣味盎然地“哦?”了一声,好像他自己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新鲜说法。

我当然不能自乱阵脚,于是紧盯着他以造成压迫感,嘴上继续淡淡道:“据说陈老爷子从半年前开始就对你有了戒心,还曾经吩咐华和尚派人跟踪你去广西,有这回事吗?”

我和他在沉默中对视了一会,我想这两句话下去,他多少会感受到一点压力。不想他只是咧嘴笑了笑,我还以为这是为了舒缓压力或者虚张声势,然而他后一句话却让我有些措手不及:“这是谁说的,老谭吗?”

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被黑眼镜猜到来源,心说妈的这老头肯定在身份背景上坑了我一把,脸上又不能动摇,只能迅速地在承认和否认之间摇摆了一下,最后回答:“你只管回答我有没有这样的事。”

他自顾自笑着,边给我和他自己倒了杯茶,边慢慢道:“老谭是我们的一个马盘,趁着老爷子过世,底下一乱,狠狠捞了一笔。没想到文锦小姐一回来就要查账本,他胆子够大,活却做得不地道,被我看出了纰漏。现在正是杀鸡儆猴的时候,我的意思是不让他在南方再混下去,文锦小姐到底心好,放了他一条生路。有些日子不见他了,混得不怎么样吧?”

我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也不说话。他喝了口茶,又转着茶杯继续说:“老爷子年纪大了,有些疑心也是正常。不过我现在还能好端端地坐在华和尚的地盘,跟小三爷你说话,难道不能说明问题吗?”

他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而且对我的消息来源就是老谭肯定无比。我知道这个时候再不出王牌,就要被黑眼镜将军了。机会再没第二次,这牛皮吹破了,大不了也就是我丢点面子,再给吴家丢点份,于是把心一横。

我不温不火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把喝空的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道:“也未必吧,在哑巴张的事上就足见你这人不老实,难怪陈老爷子要起疑心。”

这句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有戏。黑眼镜嘴角的一束肌肉极轻微地抽动了一下,被我在第一时间捕捉到。

有反应好,有反应就说明有懈可击。我终于在他嬉皮笑脸的面具上找到了一丝缝隙。

 

黑眼镜毕竟是老江湖,很快就收拾了表情。我见他那样反而定下心来,做好了打攻防战的准备。

他略微蹙起眉,作出有些疑惑的样子:“这话怎么……”

“上次那张照片里的人就是哑巴张,”我开口截断他,为的是不让他有时间思虑周旋,“没人能比你更清楚了,话就从这里说起。”

闷油瓶就是哑巴张的事,我心里已有七八分把握。虽然这时把牌亮出来还有些风险,不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这个险我也不算冒得太大。

我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应该能够动摇他几分,这个时候要赶紧趁热打铁,趁胜追击。我刚要接着说,须臾间灵机一转,突然意识到一种可能性,便一边在脑中高速运转分析,一边不紧不慢地说出事先想好的台词:“我找人去巴乃查过了,他的确在巴乃待过,住在你说的高脚楼里——这些你也都查到了,那么即使找寨民来画张相,也能知道他的长相,怎么看到我的照片就咬定不认识?或者我倒也很想请教,你跑到这么个偏远地区去追查他,情报来源是?该不会你们以前就见过,甚至认识吧?”

黑眼镜还是不说话,甚至他就像根本没听到我的话一样,只垂着眼看桌面。我心里并不像嘴上说得这么有底,虽然对于自己的推理还是比较有把握的,但他这么没反应,不由也有些着急,但脸上更要维持镇静。

我暗自把话都过了一遍,觉得没什么漏洞,也出不了大岔子,就继续盯着他,自顾自道:“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知道你在哑巴张的事上留了一手。我今天来,不是以警察办案的身份,也不为别的,哑巴张人现在就在我家里,我手上有几件关于他的事情,想请你替我证实一下。”

黑眼镜听到我这句话,忽然笑了一下,抬起头舒展了下肩膀,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合作?”

 

来了!

昨晚我在思考黑眼镜的问题时总觉得有违和感,就在先前才想到,一开始是因为黑眼镜说在巴乃搜寻到哑巴张的痕迹,我才会拿着闷油瓶的照片去查,继而再联系各方面的线索,认为闷油瓶就是哑巴张。但那时我拿闷油瓶的照片问他,他又说没见过。这种逻辑是前后矛盾的。

如果他不想让我们知道哑巴张的事,大可不必提巴乃。如果想说,这种半遮半掩的态度又很让人起疑。他这样做,肯定不会是一时兴起,而是有他的目的。也幸亏我刚刚才想到这一层时,他几乎已经默认闷油瓶就是哑巴张。如果是昨天,我肯定要怀疑自己对闷油瓶身份的推论。

目的是什么呢?我想来想去,事情也只能如现今一样发展:我们对巴乃产生注意,进而将闷油瓶和哑巴张联系起来,认识到黑眼镜言语里的矛盾,然后上门找他算账。黑眼镜当然不是吃饱了撑的要找骂,我猜想他原来的目标是三叔,没想到上钩的却是我。

他想找三叔做什么?想到此节,我居然感到有些兴奋。

也就是一秒内的反应,我决定顺从自己的直觉,于是淡淡道:“这话你得问自己,不然为什么要卖个破绽,引我来找你呢?”

我估摸着这话说完后,我们僵持了得有一分钟——黑眼镜就一直维持着那个举着茶杯的姿势,笑容凝在唇边,反复打量我。我毕竟也见过些场面,就算心里再虚,脸上也不能落于下风,就端着一张深不可测的脸和他对视了一分多种。

 

就在我冷汗都快下来的时候,黑眼镜终于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放下茶杯,重新满上热茶:“其实我是想做个交易。”

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交易,只能先不动声色。黑眼镜边给我也满上茶,边道:“请小三爷先问吧,问完我再说我的要求。”

我有些犹疑,心说这能行吗?他这样的人提出的要求,我怎么有本事实现?但当下管不了这么多了,先套了话再说,再不济还能暂时搬出二三叔替我顶着。我选了个比较稳妥的说法,面无表情地道:“我已经知道一些,但并非全都清楚。请你把你知道的原原本本的说出来,我会自行判断。”

他思虑片刻,最后“唔”了一声。我知道这是要开口的前兆,心中长松口气,涌上一股窃喜。

接下来他告诉我,他之前曾有过一次和哑巴张“共事”的经历。黑眼镜的语速并不快,叙述也简略,非常方便我记录。

黑眼镜在南下成为陈皮阿四麾下一员之前,曾长时间在北方活动。几年前一次北方某个极厉害的铁筷子(他没有告诉我是谁)要倒一个大斗,夹来的喇嘛里其中就有他和哑巴张。

当时哑巴张的身价已经极高,又纷纷传闻他是张家一脉的后人。但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行里许多人,包括黑眼镜自己,都对这个人非常的好奇。因此当他们看到来人只是一个看起来脸色苍白,文文弱弱的年轻人时,绝大多数人都产生了不信任感。

既然已经对他有了轻视,夹来的喇嘛们又向来不会多管闲事,也就没人去和哑巴张搭话。去的路上别人在车厢里打牌消磨时间,他就躺在上铺整日整夜的睡,一句话也不多说。

后来进斗以后的事黑眼镜似乎不愿意多说,只说那次倒斗凶险万分,死了一大批人,连筷子头都折在半路上。而最后存活下来的人,大部分都被哑巴张救过命。后半段路程他们都是自觉以哑巴张为领队才得以逃出生天,他在斗里确实有通天遁地的本领。

说到这他就停了下来。

 

“没了,就这些?”我问。

“没了,就这些。”他答。

“那广西的事呢?”我又问。

“广西的事我说的就是实话。那些瑶民都当他是普通良民,他住的高脚楼也的确空无一物。小三爷要是不信,我把地图画下来,你自己去查。”

我只好接着问他细节:“那哑巴张身上的确有麒麟纹身?”

黑眼镜想了想,说当时的确在他身上看到黑色的花纹,但没看到全貌,不能确定是不是麒麟图案。

可上次我见过闷油瓶上身白白净净,哪来的黑色花纹?又想到古时有种隐形墨水,写在纸上,等墨水干了之后毫无痕迹,要用特定的药水才能让它显色,估计原理跟酚酞遇强酸和强碱差不多。这种技术难道也可以运用在纹身上?可我总不能搞来强酸强碱往闷油瓶身上泼吧?

我把所有信息整理了一遍,忽然有点沮丧的发现兜了一个圈子,除了证实了二叔的话以及闷油瓶就是哑巴张以外,好像再没获得什么有用的信息。但我几乎可以肯定黑眼镜这小子还有些事藏着掖着,不然就他这些破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能跟我三叔换什么要求。

他不肯直接告诉我,可能还是不信任我。难不成还有什么通关密语是我不知道的?可我总不见得来句芝麻开门,如果这样就能撬开黑眼镜的嘴,我唱给他听都没问题。

我正沉默,黑眼镜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道:“小三爷还有什么要问的?我也许能再想起什么,也说不定。”

我心道不好。如果说前面的故事还比较无关紧要的话,从现在起他要开始试探我了。这里进入了一个我问他答的模式,想要获得更进一步的情报,只有我先问对问题。一旦我问错了,马上会被他看出端倪,淘汰出局。

然而我现在根本不知道从何下手,一定是因为还有什么我应该知道,但却不知道的事。

我不得不把自己带入三叔,想象如果来的是三叔,还会问什么样的问题?

一时之间除了我家还多养了个闷油瓶,我竟然想不到任何我和三叔的之间决定性的不同。但就算闷油瓶在我这能想起什么,不是意味着我比三叔知道得更多,反而没有那么多问题?我思来想去,决定从些和稀泥的问题开始。如果黑眼镜有确切的答案可以告诉我,那更好。至少我不用表态,反而对我比较安全。

我想了想,问他:“这次哑巴张来找陈老爷子,四阿公事先知道?”

他答道:“知道。老爷子的心思和你们差不多,只不过他野心更大,要得更多。”

这句话我有点没听懂。“我们”指谁?难道他真的错认为我和闷油瓶是一伙的?我也不敢抓着细问,只好再旁敲侧击:“案发当晚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还是之前就已经谈过了?谈得怎么样?”

黑眼镜瞥我一眼,盯着我道:“我人在广西,不是很清楚。不过那晚应该是第一次见面,至于谈得怎么样,小三爷看那情形也该知道了,就放心吧。话说回来现在人都死了,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我心里疑惑越重,好像从刚刚开始谈话突然上了一个台阶,我什么都听不懂了。

于是我只好从源头开始问:“哑巴张的根据地在北方或者广西,那这次到底为什么要南下,来找陈老爷子呢?”

 

我一看黑眼镜的样子,就差点没把肠子悔青。

他在听完我问句的一瞬间,极快地流露出了一个“啊,搞错了”的神情,然后整个人都往椅背上靠去,这种肢体语言显然是说明他撤去了对我的警惕,正处于一个相对放松的状态。

这下玩完,我千般万般小心,还是一脚踩空了。

 

这不是个好兆头。我立即去回想自己哪里露出马脚了。看黑眼镜那个表情,不是错解我的身份,就是以为我知道什么。

他之前说的“你们”是指我和谁?看他的样子,我是应该知道闷油瓶找陈皮阿四的目的何在,所以他果然还是认为我和闷油瓶通过气了?这也很牵强。闷油瓶现在失忆是众所周知,黑眼镜怎么确定他能想得起来?除非闷油瓶没失忆,还暗中和黑眼镜传递消息——这种可能性太小了,而且如果是这样,黑眼镜从一开始就没必要和我谈。

等等,黑眼镜一开始想找的是三叔。从三叔到我,难道他是想试探警方?但说是警方也不通,什么叫“陈皮阿四的心思和警方差不多”?

我明白,我沉默的时间越长,形式越难以扭转。但还没等我理清头绪,想出个补救的方法,黑眼镜已经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边慢条斯理道:“小三爷,今天就到这里吧。”

我心里咯噔一沉,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坐在椅子上不动:“怎么了?”

他从我头顶望我,这种俯视的眼神颇有压迫力,怎么刚刚我就没想到这一招:“你很聪明,二爷和三爷也真是用心良苦,差点就诓到我了。不过很可惜,还是差点火候。”

我心说我也就是把话说得模棱两可了些,还不是你自己想歪了,怎么就成我诓你了。然而他无缘无故提到二三叔,我心里似乎模模糊糊有了些尚未完全成形的想法。

“谈不下去了吗?”我心有不甘地问。

黑眼镜笑了一下,说:“你忘了,我们是交易。既然我现在知道你无法完成我的要求,自然就到此为止了。小三爷在吴家其实做不了主,不是吗?”

我干瞪着他说不出话,但好像已经抓住了什么,脑子里非常的乱。

他说:“还是得劳烦二爷或三爷亲自来一趟,小三爷就请回吧。”

我叹了口气,也站起身来,问:“用得着我带话吗?”

他只是古里古怪地笑着摇摇头:“不用,你家里恐怕也不想你知道太多。如今在这地界上,惹恼了吴二爷可颇为麻烦。”

话说到这里,别人都“请”你出门了,我也再没留下的道理,只能勉强客套了几句,灰头土脸地往外走。

刚跨出大院不久,里边突然跑出来一个伙计叫住我,说黑眼镜还有话要捎给我:

“请小三爷转告二爷,就说哑巴张可能早就与霍家和解家有接触了,更在老爷子之前。另外还有句话是给小三爷的:既然不趟这浑水,就别再把哑巴张放在身边了。”

 

我开在回城的高速公路上,外面雨越下越大,我不得不打开了车窗上的雨刷。

先前三叔来了个电话,问我问得怎么样了。我推诿说没什么特别有用的,上次来报案那老小子也没那么正义。三叔唔了一声,说那哑巴张呢?我答,摸清了点底细,但黑眼镜也不肯说更多了。

我一边答,一边在心里想,三叔是否满意于这样的答案?

黑眼镜的话,我多少也听懂一点。剩下的自己一琢磨,也差不多把前因后果明白了个大概。

我今天去,黑眼镜既没当我是警察,也没当我和闷油瓶有什么关系,而是以为我是代表吴家来的。他一开始在二叔的茶馆里想要钓的是三叔,也因为三叔是吴家人。我当时也在场,今天来时又揣着心思,把话说得暧昧不明,正好歪打正着。

我不知道三叔什么时候和二叔一样,在道上也有这个份量。不过现在想想,别人都管他叫三爷,估计不是白叫的。只有我老实巴交的以为三叔跟自己的警察当得是一个性质。

黑眼镜话里的意思,二叔是清楚闷油瓶跑来这里的原因的,再加上后来又提到霍解两家,我猜想闷油瓶和四个家族都有些什么渊源。这层渊源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所以黑眼镜一发现我问到这个,我就穿帮了。我当然是不会了解的,因为就跟他说的一样,我们家不希望我知道太多。

到这里为止,除了黑眼镜那个没提出的要求,他的话也解得差不多了。

但还有一件事,我克制着不去想,但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脑子。

这件事的源头在于,黑眼镜怎么会以为我是代表吴家来的?

我之前忽悠他的话其实说得并不高明,这点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况且我当时的思路是一心顺着和闷油瓶的关系,丝毫没提到吴家。其二,我吴邪二十八年来从没沾过一点吴家的事,没道理在这个时候就出头了。

另外还有几个疑问。以三叔头脑之精明,我都听出黑眼镜当时的话不正常,三叔怎么会心里没数?但为什么没有一点动静?后来我去找了二叔要见黑眼镜,二叔和三叔通过气,但是我班门弄斧地耍着心眼想甩掉三叔,三叔居然也没异议,就这么让我来了。甚至我怀疑他们很早就查出闷油瓶就是哑巴张,还是顺水推舟地让我把他领回自己家。这些事在以前他们对我的保护机制下,都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再加上黑眼镜说“二爷和三爷也真是用心良苦”,我的脑子里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蹦出了一个猜测。

其实仔细一想,还是有些蛛丝马迹可循的。三叔好几次都只带了我一个人去取证,当时我只以为是因为都是“自己人”的话说起话来比较方便;见华和尚时,他言下之意,俨然把我当成吴家未来接班人的样子。那时三叔的脸色也不好看,我还以为他是怕我瞎担心;去参加陈皮阿四的葬礼时,二叔让我和他们并列坐在第一排,那个位子都是各家最位高权重的人在坐,比如霍老太和秀秀,再比如小花;甚至我不由得把二叔脸上的那丝愧疚也和这事联系在一起。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们默许我养着闷油瓶,又让我去打头阵。也许我就是个烟雾弹,用来迷惑敌人。二叔的心思深不可测,不是我可以揣摩的。

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想,但是我……

我忍不住。

我一遍又一遍地说服是自己多心了,每想到这一节,我都恨不得抡圆了胳膊给自己几个大耳刮子。我丫就是头白眼狼,疑心都动到自家叔叔身上去了,简直胆大包天狼心狗肺。

但在每个转念的瞬间,我都控制不住地去想,为什么瞒着我?

即使是有苦衷的,即使不想把我牵扯得过深,但我人已被拉进局里了,为什么什么都不对我说?

有某种被欺骗和背叛的感觉从心脏的每一丝缝隙里钻进来,无孔不入,迅速顺着血管流通我五脏六腑,折腾得我心力交瘁。

我定住出神,那一刹那居然忘了自己还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幸好回神得及时,赶紧又打方向盘又往死里踩刹车,然而毕竟为时已晚,雨天路又湿滑,还是撞在了护栏上。

 

我被震得愣了几秒,随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下车去查看情况。

保险杠的一角被撞得整个凹了进去,其余除了些擦伤之外并无大碍,最要紧的是我人平安无事。我松了口气,打电话给110和车险公司,让他们来现场看一下。

一时半会人都过不来,我打完电话就坐在驾驶座上发呆。边拨弄着手机边想,出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事,我是不是该给谁报备下?

爹妈就不用了,我人也没事,别让他们白操这个心了。再说我爹要是听说我是因为分心撞得车,又是一顿教训。二三叔也不行,我现在心里总有点膈应。

我在通讯录里上下翻了一遍,然后怔怔盯着闷油瓶的名字,随即决定就打给他。出了这事,我晚上到家得晚,应该告诉闷油瓶一声,叫他自己吃晚饭。

这次闷油瓶很快就接了电话。我也不啰嗦,上来就直入主题:“小哥,我在高速公路上出了点车祸,晚……”

“你受伤了吗?”他问。

真是天要下红雨了,闷油瓶竟然会打断我说话!

虽然他的语气还是平静得波澜不惊,但是会打断人,说不定已经是他为数不多表示着急的方式了?

我禁不住笑了笑,语调略轻快道:“没事,我不是还在好好地跟你打电话嘛,就是车撞坏了。”

“哦。“他回答我。

“我这边要处理,晚上回来晚,你自己弄点晚饭吃吧,别等我了。”

他静了静,道:“还是等你回来一起吧。”

不得不说这句话说得我十分受用。我也不跟他客气,笑眯眯地说了好,就挂了电话。

 

后来等交警过来处理,把车送进维修厂修理,我自己再辗转从边郊回来,天色已经暗了很久。

我站在自家楼下看了看手表,快八点了。

我抬头,看见从自己的阳台窗口透出黄彤彤的亮光。那灯光在冬日雨夜里似乎特别迷人而温暖。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以前也从未有过机会在楼下看自己家的灯光。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进门里,大概是刚刚有人进来,楼里唯一一部电梯的指示数字正在一路往上蹿。

我心里有种莫名的急切,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决定去爬六层楼梯。到门口时稍微喘着气,从大衣兜里掏钥匙。

我有一种非常强烈的、能促使人不顾一切的感觉——我想要见到他,我需要见到他,就在当下,就在这一秒。

 

推开门后我迅速用目光在屋子里巡视了一圈——没见到他的人影。同时我听到从浴室传来的水声,这个时间他的确应该在洗澡。闷油瓶的生活规律到刻板,每天哪个点该做哪件事,几乎雷打不动。

当然今天有些例外。

我长长出了口气。刚才一瞬间我内心忽然被某种情感的激流冲击,险些冲破理智,仿佛只要见到他就抓住了什么稻草。现在倒是一下子冷静下来。

我把包放在沙发上,想着总吃外卖也腻足了,不如我自己动手随便做点什么。

不过一来我的厨艺也不怎么样,二来也没心思再起锅做菜,于是就把电磁炉搬了出来,寻思着弄个暖锅,热腾腾的,管饱又方便。

我先在炉子上蒸了一大碗白饭。在锅里烧开水,从冰箱冷冻格里找出些贡丸鱼丸蟹肉棒什么的。闷油瓶出来的时候,我正在剁洗干净了的黄芽菜。

“回来了?”他在我背后,用毛巾撸着头说。

“嗯。”我回头瞥了他一眼,继续专心切着菜道:“马上能吃饭了。你先进房里等会儿,我很快忙完过来。”

他趿拉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进屋去了。我发现他如今走路越来越能搞出点动静,不像原来动不动就吓我一跳,让我怀疑他是不是练过什么水上漂的高明功夫。

我给黄芽菜补了最后几刀,接着一股脑地把所有东西全扔进锅里,搁了点调味料放在高温定时的电磁炉上煮。然后解了围裙,擦干手,跟着进了卧室。

 

闷油瓶今天的头发擦得马虎,刘海的发梢还在往下滴水,落在他眼皮上,顺着睫毛一路骨碌碌地滚下去。我只好再用毛巾帮他拭了几把。弄完头发,我还很专业地替他擦了擦耳朵背后和内里一圈耳廓。

这时他问我:“怎么会出车祸?”

他低着头,声音还蒙在毛巾里。我第一遍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下意识反问他:“什么?”

他抬头看我:“今天怎么回事?”

我已经反应过来,但还是愣了愣,打了个马虎眼道:“没事,就是累了,开车的时候打瞌睡,结果迷迷糊糊真合上眼了。下次会注意的。”

“嗯。”他不置可否,用鼻子发出小小的鼻音,重新合上了眼。

闷油瓶的头已经被我搞成了个鸡窝,造型相当犀利。我憋着不笑出声,像往常一样拿吹风机帮他吹干。

手指从他鬓边滑过的刹那,我的心脏又开始不可思议地鼓动起来。

那种感觉相当奇异,好像有人在用什么,或者更准确地形容,是一只蝴蝶用它柔软艳丽的翅膀,在我心头不停的煽动撩拨。酥酥痒痒的,令人难耐的,想要捉住却无法停止。

他看起来毫无防备,黑发就在我指掌之间。我完全处于失神的状态下,一缕缕拨过他的头发,再一绺绺吹干。

这气氛微妙而危险。

我不由自主地在脑中勾勒出他仰着脸,用他那双漆黑沉静的眼睛,无声望着我的样子。就只是这么想着,先前那种情愫突如其来,排山倒海地占领了我全部思想。

我的行为似乎已然不受我自己控制了。

我勉强压下纷乱的心跳,悄然凑上前去寻他的呼吸。

在当时我无法解释自己的举动,只想要顺从由心而生的本能。我想抚过他眉心不远不近的距离,想看他瞳孔中我自己的倒影,想触摸他温热绵长的气息,想——

我还没来得及想完,闷油瓶在离我不足十公分的地方猛地睁开眼睛。与此同时我鼻尖传来一阵阵瘙痒,我克制不住地别过头打了一大个喷嚏。

 

这一个喷嚏把我的脑袋震醒了。我心脏简直都停跳了。

我不敢去看闷油瓶的表情,鼻涕又快淌下来,就捂着鼻子含糊道差不多了,出去吃饭。然后慌慌忙忙地假装出去找纸巾。

我尽力掩饰得若无其事,也顾不上演技是否拙劣,一出门我就跑进厨房打开水龙头,把鼻涕擤了,顺便用冷水拍了拍脸。

我真是疯了,我撑在水槽边想。这么多破事接二连三折腾,终于把我这么个大好青年逼疯了。

回想刚才那一刻,我是货真价实的想要感觉他唇角的温度,是不是和看起来一样,冰凉而柔软。

 

锅里的汤咕噜噜地翻滚,各色丸子和黄芽菜滚得热火朝天。我和闷油瓶一人手捧一碗白饭,除了偶尔有筷子汤勺碰到锅沿碗边发出的声响,屋里连掉根针都听得一清二楚。

可能连这锅汤都要因我们的无动于衷而为自己打抱不平了。但是没办法,我到现在还沉浸在对自己的震惊中不能自拔。

糟糕透顶,真是糟糕透顶。怎么会这样?我居然会对着闷油瓶有这种龌龊念头?不,也不能说是龌龊,我也没想把他怎么样,就是想亲他一下……我操我怎么就这么大大方方的认了!

毫无疑问,我是男人,闷油瓶也是男人。那么男人想亲男人代表什么?……不行,我不能再去想了,头疼。这我坚决不能承认,就算我认了,家里也不会接受的,我妈得一哭二闹三上吊,奶奶能直接背过气去。就算家里都认了,对象是他娘的闷油瓶。别说他对我有什么想法了,要是让他知道,我吃了熊心豹子胆,对他起了歪念头,我恐有性命之虞……

不对,这思路怎么一路奔着“我对闷油瓶起了心思”的前提而去了,赶紧打住,这只是个难以解释的小意外,我就是一时脑子被浆糊糊了……

如果此时我的脑电波可以以某种形式转化为文字并出现在屏幕上的话,那么最后结果一定会是刷屏速度过快,机器无法跟读。

我事实上已经吓傻了,从坐下吃饭到现在,包括我接过饭碗,给闷油瓶乘饭,再把饭碗递回给他,我一眼都没正眼看过他,连余光都不敢往那瞟。

我是怎么了,是病了吗?

没有人回答我这个问题。我心里却有了些朦朦胧胧的感觉,荒唐得让人发笑,也像一团乱麻,不知该从何梳理起。而这团乱麻就像从火炉里刚刚捞出来的,我一接近,就被烫得缩回手。

但眼前还有更让我忐忑不安的问题。

我在想,闷油瓶刚才是察觉了吗?

这点我实在无法去细想。一想到闷油瓶可能怎么想我,这让我异常害怕。

他这个人从表情到情绪就像一潭死水一样,不管是从他脸上还是按照常理,我压根没法臆测或推断他现在的想法。但我想,无论如何,如果闷油瓶真的如此敏锐,至少也不会感到开心吧。

我突然间毫无征兆地沮丧起来。手上一软,几乎连筷子都要拿不住。

 

我这人还有个好处,就是无论脑中怎样翻天覆地汹涌澎湃,从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只像是走神而已,不会随着心情时晴时阴,举动也一切如常。像现在,估计我表面看来也只是在专心致志的大快朵颐,没功夫开口说话而已。

我脑子里还在天人交战的时候,闷油瓶不知何故,叫了我一声“吴邪”。那声音不轻不响,平淡至极,但此时听在我耳里,跟晴天霹雳差不多,直接在我鼓膜边炸了。

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我一哆嗦,也不知道是搭错了哪根筋,还举着筷子在锅里捞菜的右手猛力朝桌面压下去。

闷油瓶几乎在同时大叫了声“手拿开!”,我从来没有听过他情绪如此激动的声音。然而话音未落,我的手臂已经被闷油瓶的手打开,然后下一秒,被我的手腕按到锅柄的整锅汤掀起。我还没感受到热气,就全泼在了闷油瓶隔开我的左臂。

“哗”的一声,一桌一地还在沸腾的热汤,滋滋的声音格外刺耳。

 

我瞠目结舌,幸好反应还算快,顾不上一片狼藉,急忙拖着闷油瓶进了浴室。

这时候也没什么心疼不心疼的了,我打开莲蓬头,用剪刀剪开闷油瓶的衣袖,一片触目惊心的赤红。所幸还隔着一层布料,要是直接淋在皮肤上,伤势会更严重。

现在这样也已经不算轻了,而且必定很疼。我一手扶着他的手臂,嘱咐他忍着点,一手拿着花洒就往他胳膊上冲冷水。

我边冲边观察他的伤势,只想冲出去拿头撞铁门门板,直到自己了结了自己为止。

我好几次担心问他:“痛不痛?”“痛就说,别撑着。”他都只是沉默着摇头,连眉头都不多皱一下,好像那胳膊是铁打的。他越是这样,我越是内疚。

就这么冲了约莫二十多分钟,他创面的颜色稍许消退了一些,碰上去温度也只是略烫,我才关了笼头,扶他去沙发上坐好,然后从冰箱里取出烫伤膏。

我手势尽量轻,替他抹好烫伤膏,还用嘴吹了几下。虽然知道不过是心理作用,但毕竟是从小的习惯,似乎这样就把疼痛也吹走了。

我刚把盖子盖上,他突然道:“伸手。”

我一怔,不明所以地把左手给他。他不接,只盯着我的右手看,我就又把右手递了过去。

他用没受伤的手掌捏住我的右手,被他一捏我才觉得有些疼,仔细一看原来中指的指背上还是被热汤溅到,已经起了个水泡。

他端详了会,抬眼看我:“要挑破,拿针来。”

 

事实上我心里有点发怵,不过看他说一不二的样子,还是乖乖去找了根大号缝衣针,用酒精棉花消了毒,再带着干净的纱布一起回到客厅。

我把针递给闷油瓶,正打算自己固定住自己的手,他把左手摊开:“手。”

“你这不是伤了嘛,我自己来就好。”我道。

“手掌能动,不碍事。”他坚持。

我只好顺着他的意思,手掌朝下,合进他左手手心。他收拢五指,然后连招呼也不打,直接就拿针刺破水泡。

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一下。他手上的力气又紧了紧,低声道:“忍着。”

我啧了一声,又怕他再用力牵动到手臂,立刻老实地放松,由着他把洞挑开。

这种痛感跟验血差不多。我一边看着他拿纱布挤脓,一边脑子里又想到一件不太相干的事。

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有次跟小花在工地上野,手指不小心被木刺一类的东西刺进肉里。当时家里大人都不在,小花也是拿着缝衣针,捏着我的手指,要替我挑刺。结果他小子为了分散我注意力,上来就问了我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觉得秀秀怎么样?”

秀秀当时才七八岁,再加上我和小花实在太熟了,我第一时间就察觉了他的意图,反而把注意力全转移到了手指上。结果小花用他不太熟练的技巧拿针扎进我伤口里,那种剧痛对年幼的我来说真是此生难忘。

如今闷油瓶趁我不备直截了当下手,做得倒还挺干净利落。

这边厢闷油瓶已经消完了毒,用手指挑了点烫伤膏替我抹上,把我放开了。

我活动了一下手指,看着他的破衣袖晃荡晃荡的,就进屋找了件纽扣式的睡衣。帮他抬着胳膊换好后,我问他吃饱没有,不然我再去给他下个面什么的。他摇着头说不用了。

我叹了口气,静了一会。看着满地的汤水菜叶,我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希望家里变出个田螺姑娘。

闷油瓶本来也要来帮忙清理,被我强行摁回了沙发上。这次他拗不过我,只能坐着看我趴在地上擦地,还皱着脸不乐意。我就说我手不方便浸水,你来帮我搓抹布吧,他这才恢复了面无表情的表情。

换过近十次抹布后地板和桌面终于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我直起身来,捶着后腰看闷油瓶把抹布洗净挂好。这时候已经将近十点了,我打了个哈欠,对闷油瓶道:“今天都累了,去睡吧。”

他应了声,擦干手回头看我:“药在茶几上,记得吃了再睡。”

我顺着他说的看到感冒药,愣愣道:“好。”然后忽然说不出话来。

他见我没下文,就往卧室走去。还没走几步就被我叫住。

我右手扶着腰问他:“之前吃饭的时候叫我有什么事?”

他安静地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垂下眼:“没什么。”

 

这一晚我没有睡着。

取而代之,我用了整晚的时间,只是看着闷油瓶的睡脸看得入神。我担心他压着受伤的左手,让他翻过身面朝着我睡,就算只有一晚也好。当然,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我小心翼翼地把头往他那里挪了几公分,确定他没被惊动之后,也不敢再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了。他睡眠浅,我怕自己还没来得及心猿意马,就先被人赃并获了。

他离我这么近,洗发水的味道一阵阵往我鼻子里钻。只有这时候,我可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上几个小时,不用怕被他发现。而只要看着他,我已经前所未有地心满意足,好像整个世界就在我眼前。

当我认识到我的这种想法时,我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我栽在他手里了。

我栽在闷油瓶手里了。

 

我没有谈过恋爱,甚至不知道喜欢别人是什么感觉。高中时也曾经对一个同班女同学有过好感,但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发展,就已各奔东西。如今十年过去,我连她的喜帖都收到了,时间就在后天,我心里却连一丝波动也不曾有。

我也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什么样的人,高矮胖瘦或者性格容貌,连模模糊糊的影子都没有。遇到了,就认定了;遇不上,也是造化。

但我现在才知道这种事真的是说不清楚的。比如说,我遇上的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这个人。

偏偏是闷油瓶。

沉默寡言,身上一堆谜题,几乎能和麻烦画上等号。

甚至连他的性别都不是最大的问题。而我认识他才不到一个月,我对他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他的身世,他的过去,他的经历,他的性格脾气爱好,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从哪里来,今年几岁,家里有几口人,是不是有老婆孩子。我了解多少?

我在心里画了一个大大的零。

一片空白。连他的记忆现在恢复到几斤几两,经过上次的事之后,我再也没有提起过。

可偏偏是这么个他打动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连自己喜欢他哪里我都不知道,但这些我都不在乎。当我发觉已经喜欢他到这个地步,我自己都心惊。

就是这么奇怪的事。无据可循,无从说起,在无知无觉中发生了。

我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半个头埋在里面,能听到自己很清晰的心跳和呼吸声。一点也不乱,不疾不徐,平静而沉稳。

 

我只清楚一件事。

我想一直把他留在我身边,只要像现在这样在一起也可以。永远,永远不想分开。

这时候我不晓得是哪来的勇气和信心,认为总有一天,一切谜底都可以被解开,所有问题都能被解决。只要他也愿意,没有什么困难是不能被破除的。

只要他也愿意。我怀抱着这样的梦想仿若新生,欢欣鼓舞地期待着黎明的到来。

以后我回味起来,才想明白,这叫做无知者无畏。

 

十三.

 

直到快天亮时我才半梦半醒地阖了一会眼,感觉上才没过多久,身边的闷油瓶一翻身坐起,我立刻就跟着清醒了。

天还没亮透,房间里又黑又冷,远不如被窝里暖和。我一时赖着不想起,就伸手去摸床头的手机,一看时间,原来才六点都不到。说也奇怪,这一宿过去,我竟然毫无倦意。

闷油瓶迅速穿戴整齐,坐在床沿停顿了一下,用比平时更低沉的声音问我:“还睡吗?”

我支起上身,“不睡了。”

他走到窗边,轻轻拉开窗帘。朦朦胧胧的晨光透进来,并不刺眼,把他整个人笼在一圈稀薄而柔和的白色光影中,无端生出一种稍纵即逝的虚幻感。

他不动也不说话,只是转身站在窗前,背着光注视我的方向。

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和他在一起,时间总是轻易就被忘却。

我看着他,几乎忘了呼吸,嗓子里一阵阵发干,一下就失了声。这一切仿佛只存在于定格的镜头中,它美好得近乎不真实,脆弱得似乎呵一口气都会破碎。

 

他快步绕过床,边走边说:“我先出门了。”

“哎,等等!”我急忙坐直身子,脱口而出道:“我今天跟你一起去!”

他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诧异。我小声问,不行吗?

我意识里已经率先替大脑做了决定。难得有假期,我想花更多时间和他待在一起。既然不了解他,我能做的也只有跟着他的步调,看看他一天都在做些什么。

我想陪着他。虽然不知道他是否需要另一个人的陪伴,不过看样子,我自己私下揣度,他至少并不厌烦我。

他垂眼摇头,掩上门时说那我等你。不多会儿浴室就传来他洗漱的声音。

我禁不住心中暗喜,精神抖擞地从床上弹起来,翻了一套便于活动的运动服出来,考虑到现在的气温,还是加上了手套和帽子。换好衣服后匆匆刷牙洗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虽然眼圈下有一片乌青,但眼中却是神采奕奕。

刚出楼道大门,一接触到外面冰冷的空气,我就冻得上下牙直打架。我看一眼身旁的闷油瓶,正在神色自若地活动着手脚腕部。我问他准备怎么办,他也不看我,一个字淡定道:“跑。”

我点点头,懵懵懂懂跟在他后面。

 

天寒地冻的大清早,又是公众节假日,城市还未苏醒。马路上鲜有车辆经过,行人更是寥寥无几,看着冷清无比。寒风迎面,扑得我直缩脖子,只能咬牙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希望尽快让身体暖和起来。

刚开始我尚能跑在闷油瓶的身边,数着跑过几条马路,同时估算他大约的方向和路程长度;偶尔偷瞄一眼闷油瓶,他总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气息和节奏都相当规律,非常轻松的样子。

跑过约四十分钟后,我已渐渐感到体力不支,有些跟不上他了,只能拖在后面一些,这时闷油瓶开始有意识的放慢速度等我。我暗骂自己不中用,以前在警校时这种距离还算是小意思,然而毕竟毕业出来后好几年疏于锻炼,加上现在感冒未愈,又是一夜无眠,体力正是最糟糕的时候。

我看着前方几米远的闷油瓶,无论如何不想放弃,几次都硬撑着一口气赶了上去,一边跑一边腹诽:我靠,他动不动就能甩开我老远,那时候走路非要走在别人身后的是谁啊?

到将近一个多小时的时候,我差不多到了极限。眼前模模糊糊,只能看到自己喘出的白气,双腿也不听使唤的发沉发软。我慢慢停了下来,靠惯性走了几步,迷蒙中仿佛看到闷油瓶往回跑到我眼前,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我心下一松,一头栽倒在他身上。

 

闷油瓶一手扶住我,一手抚着我背心。我靠在他肩头缓了一会儿,才逐渐听到他的声音传进我耳朵里,问我还行不行。我有心回答他,奈何嘴巴还在忙着大口大口喘气,胸腔和喉咙疼得不行,好像随时都能吐出血来。只好有气无力地蹭着他肩膀算是点头,蹭得他衣服上印出一片汗渍。

我闭上眼,努力做了几次深呼吸,一边在心里计算了一下。今早我们俩跑了得有十公里,如果以我家为起点,那到现在为止基本上是跑了个半圆。我上次遇到闷油瓶回来是八点不到,也就是他每天早上至少跑一个半小时。

我以前在警校的时候一万米的成绩比今天要好,大概在四十五分钟左右。不过看闷油瓶现在这脸不红气不喘的样子,今天要不是我拖后腿,他的速度要快得多,四十分钟万米应该不在话下。这么算下来,闷油瓶每天早上晨跑的距离在二十到二十五公里……乖乖,这是培养国家级运动员呢。

我不由对闷油瓶的毅力肃然起敬了一下,觉得除了手脚还有点软,气差不多平了,就撑着他的上臂慢慢自己站直。闷油瓶可能是看我脸色发白,鼻子也还在喘粗气,就问我:“我背你回去?”

我当时一听到他这句话,脑子里也不知是哪里打结了,一心想着“怎么好让他背我这不是欺负人嘛”,被吓得弹开两步,大声义正词严道:“这怎么成啊,不大合适吧!”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估计在旁人眼里特滑稽。我心里万马奔腾,把自己大骂特骂了一通:吴邪你个怂货,你脑门是被门夹了还是被驴踢了,被闷油瓶背这种事,平时想都别想,如今人家主动提出,居然还急着往外推,你他妈怎么能二到这种程度!

我看了眼闷油瓶,估计他也被我的反应搞郁闷了,表情不怎么好看。我更是追悔莫及,绞尽脑汁想找个挽救的办法,多少把这到嘴边飞走的豆腐再吃回来。到最后脸皮厚成铜墙铁壁,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腆着脸凑近他两步,陪笑道:“那什么,背不大合适,你……你扶着我就得了!”

我无法窥视到那一刻闷油瓶心中的心理活动是不是相当精彩,不过他最后面色终于缓和了一点,把整条右臂伸给我。这对我来说就是天降蜜糖,我简直是满脸傻笑着搭上他的手,把全部重量甩到他身上。

闷油瓶握紧我的手,开始带着我往回家方向走。我也毫不客气地倚在他身上,他全身软得像是没有一根骨头,靠起来舒服得不得了。

我望着他牵住我的手,幸福得就快要上天了,心里怦怦直跳,手心热得出汗,连大气也不敢喘,生怕被他察觉我有异样。人永远都是不知足的,我甚至后悔起今天要是没有带手套就好了。

我瞥一眼他的侧脸,耳边细碎的发梢就在我眼前,被风吹得肆无忌惮地飞舞。

罢了罢了,我已经满足得直想叹息。最好一辈子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永远到不了终点。

 

回去的路上经过老徐的豆浆摊,我上班或值勤回来经常会买碗豆浆当早点。这时我正口干得厉害,看到豆浆馋得嗓子冒烟,忙朝那个方向扬了扬下巴,对闷油瓶说:“我去买碗豆浆。”

闷油瓶依言搀我过去。我身上没带钱,但和老徐已经极熟,就招呼他来碗甜豆浆先赊在我账上。看了看闷油瓶,又改口道来两碗。

老徐麻利地从锅里舀出两碗豆浆,搁了糖递给我和闷油瓶。这时我俩不得不松手去接,我免不了遗憾了一下,下一次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不过诱惑当前,也没脑子多想,接过豆浆立刻咕咚咕咚地一气灌下肚,犹不解气,又要了第二碗。

我又灌了半碗,然后一口一口捧着碗喝,这边老徐居然认出闷油瓶:“小哥这不是每天早上都要跑过这里,练得可真勤啊,没想到你们认识,小吴同志?”

我笑笑,含糊道:“嗯……是朋友,住一起。”

老徐这人挺热心的,话也多,但有时难免过了头:“那你以后也跟着出来跑跑呗,锻炼锻炼身体,多健康啊。”

我不觉有些尴尬,只能搪塞过去:“不不,我水平太差,跟着他累赘。”

豆浆也喝完了,我跟老徐道了谢,和闷油瓶一起走了。

本来话头也就这么断了,没想到走了几十米路,闷油瓶忽然转过头,认认真真看着我说:“我不觉得你累赘。”

我一愣,随即哭笑不得,但心里暖和得不行。

早晨醒来和他一起晨练,跑不动了有他扶着背着,在回家路上喝一碗热腾腾的豆浆,我何尝不想呢?——我想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这一天后来的活动乏善可陈,记下来不过是一笔流水账。

直到我傍晚时出门去买盒饭,回来时看到闷油瓶又坐在阳台的那张藤椅上若有所思。

我拎着塑料袋在门口呆站了一会,还是决定暂时不去打扰他,于是先把东西放在桌上,脱下大衣挂好。

我卷起袖口,边把饭盒从塑料袋里拿出来,边忍不住偏头去观察闷油瓶的侧影。

 

我越来越觉得,他的记忆已经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如果说之前我还可以说服自己,对他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满不在乎;但现今琢磨不透他让我异常焦躁,寝食难安。

他现在这副一潭死水的样子,叫他不理,喊他不应,只会直勾勾看着你。有时候我憋到内伤,真想抓着他领子问问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说出来我帮着参详参详,或者我脑子不够用,分担烦恼总可以吧?再不行,说说自己的基本情况,可不可以?

不用说,就算我真的这么做了,他也只会抬着眼皮子,用他那双眼睛直勾勾地、波澜不惊地看我。把他摔回去,他大概也不会还手,好像半点没脾气,其实心里犟得很,我休想从他嘴巴里撬出半个字。

如果是别人,我还可以指着他鼻子骂,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是做给谁看;碰到闷油瓶头上,很好,也就是我吃他这一套。

我什么辙也没有,要是他不信任我的话。我自认对他怎么样他都能看在眼里,他从更深层面上却不拿我当回事,这感觉真他妈憋屈。

我想起上次黑瞎子说的话,叫我别再把他放在身边。老实说我们一个警察一个地下工作者,这么搅在一块,真不叫个事。撇开我家的背景比较特殊不谈,想想我们俩的身份,都觉得这日子不可能过得长久。

想到黑瞎子,我突然想起自己到现在还没把哑巴张的事告诉闷油瓶。我又不由得把自己唾弃了一番,光想着从闷油瓶嘴里抠出东西来,自己不还是一个德行,甚至性质更恶劣。

但是真要我立时三刻就去告诉他,我心下又非常的犹豫。最后还是决定,既然之前就想明白了闷油瓶这事不可能瞒过三叔,后天回家时先跟他商量一下,先看他和二叔打算怎么处理。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闷油瓶和我家貌似有些渊源,如果二叔有办法把他洗白,他自己也愿意就好了。又如果他不是这么心思深沉难以捉摸,我至少还能探探他的口风。

饭菜碗筷都摆好了,闷油瓶还是没动静。我理由充分,准备叫他进来吃饭。

 

我拉开阳台门的时候闷油瓶转头看了我一眼。我带上门,就倚着门站着。

除了叫他吃饭我其实还有别的想跟他说,可是话到了嘴边几次又咽回去。闷油瓶见我只是枯站着不出声,就把眼移开了,活像我不存在似的。

我又开始烦躁起来。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简直让我自己都讨厌自己。

 

我下意识的伸到裤兜里掏烟抽,陡然想起仅剩的半包烟还在大衣口袋里,又是在闷油瓶眼前,只好强忍下烟瘾,双手环胸,斟酌着怎么把话说得妥当些。

我思来想去,也没想到太好的说法,又实在觉得两个人大冬天的,屋里有饭有菜开着空调,非要在阳台上大眼瞪小眼的装文艺喝西北风,没有比这更傻缺的了。况且还是对着闷油瓶这么个又闷又硬的人,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我抱定主意,把顾虑和面子都抛到了天边,跨出两步走到闷油瓶身前,静静道:“你在想什么?”

我第一次用这么严肃冷静的语气跟他说这种话。闷油瓶慢慢把眼睛转回来看我,不答话,看不出丝毫情绪。

我就知道他会直勾勾的盯着人看了。这回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也仗着居高临下的气势,毫不示弱地回瞪他。但我很快发现,被他这么看着,我马上又开始不争气地自乱阵脚。

跟他来硬的不行,我自己也坚持不下去,只能放软档。我很快调整了策略,搬过阳台角落的一张小板凳,坐在他脚跟前。我和他的位置做了个调换,这样我跟他说话时他为了避免斜眼看我,不得不坐直上身。

我故意重重叹气,抬头看他,表情和语气都比先前柔和:“我不是要质问你。你不肯说,我也不会拿你怎么样。就是你整天这个样子,我……我挺担心的。”

他还是沉默以对。要打动他太难了,我只能顺着感觉继续唱单簧:“我不太清楚你有什么顾虑,可能你觉得我不太可靠,或者你不相信我。我知道我说‘你可以相信我’也没用,但我不着急,等你什么时候觉得我可以信任,拿我当朋友了,就无论什么芝麻绿豆的小事都行,跟我说说,至少别一个人担着。”

 

闷油瓶还是一张扑克脸,完全看不出他听了这些有什么情绪波动。我的话就像软绵绵投进海面,连个水花都没有。

我说着说着,越发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虽然他的反应全都在我意料之中,我也明白心急不得,但这种焦躁还是渐渐转化成无能为力的挫败。我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低声道:“我整天猜,也猜累了。”

想了想,又忍不住补了一句:“我不会害你的。”

自此再也无话。只有冷风从我耳边呼呼刮过的声音。

 

我颓丧了一会,觉得气氛搞得太沉重了,便强打起精神来,站起身故作轻松地拍了拍闷油瓶的右肩:“吃饭去吧,都凉了。”

闷油瓶不动,我维持着手搭在他肩膀上的姿势也有些尴尬,正想缩手回来,他的动作迅如闪电,瞬息间伸手握住我的手腕。

我一惊,以为是惹毛了他要来钳制我,忙要抽手回来。刚一动就发现闷油瓶手上并没用力,只是松松拢着我的手腕。

我怔住了,不晓得他是什么意思,不得不去看他,才发现他也抬头在盯着我瞧。

 

四目相对,我能感觉到我的脉搏一下加速了。

他的眼珠还是那么黑那么亮,像口深不见底的井;但我目不转睛地看,我知道那里面多了些什么东西,尽管只有那么一点点。

和早上不同,这次他的掌心直接贴在我手腕的皮肤上。他在外面坐久了,手非常冷,引得我几乎打了个激灵,像是有道微弱的电流窜进我的血管。

我眨了眨眼,回过神来,很快意识到自己进退不得的处境,连忙把手往后缩了一些,顺势握住他的手掌,做出要拉他起来的样子。

他看看我,又别开眼,借着我的力气站起来,然后一声不吭地开门进屋。

我晃了晃神,简直要以为刚才的一切都是自己做梦。

我把手放在门把上,定一定心,跟在他后面进屋。关门时我不自觉笑了一下,忽然觉得,还是有戏的。

虽然要他对我也有那什么,我还不敢想;但要他做出些改变,或者说得恶心点,对我敞开心扉的话……

假以时日,好像也并非完全不可能的事。

 

十四.

 

我最后调整了一下领带,对着男厕镜子里的自己仔细端详了一番,确定一切妥当,把换下的警服塞在本来装西装的购物袋里。

今天白天我在局里值班,晚上去喝两位高中同学的喜酒。这事我昨天忘了跟闷油瓶提,早上他又已经不在家了,我就留了张字条贴在冰箱上,告诉他我晚上回来晚,不用给我留门了,自己早点睡。

结婚的双方都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因此这次婚宴上请了所有还能联络上的同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今天也算是同学聚会了。

我又打开喜帖,再确认一次时间地点。女方秦海婷,高中时是个非常活泼慧黠的姑娘,好像在班里是个什么委员,当年我们班的男生里至少有一半人对她有意思,我也不例外。最近一次见她是两年前的同学聚会,她人出落得越来越靓丽,脾气倒是一点没变;男方这哥们人长得普普通通,安静寡言、老实巴交的一人,高中时也不太起眼,我都对他没什么印象了。就是这么两个看起来完全不相称,读书时也没什么交集的人,居然在两年前的聚会上互相看对了眼,终于修成正果,缘分真是很奇妙的事。据说这哥们留洋归国,如今是位在行里小有名气的工程师,前途大好。秦海婷找着这样的归宿,也应该是相当美满了。

这不是班上第一对新人了,高中的同学都已到了适婚年龄,一个个先后步入婚姻殿堂。以前几个秉持单身主义的,也都在父母的唠叨下纷纷相亲谈对象。像我这样顽固的光棍,似乎是独此一根,连老痒都在大学里谈过个女朋友,虽然最后也还是吹了。

想起老痒,我不禁有点焦虑,又拿起手机给他拨了个电话,得到的依然是令人耳朵起茧的答复:“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今天一天给他打过七八个电话,想问问他晚上怎么去,他的电话却始终处于关机状态。自从上次跟他喝酒,我已经有快一个月和他失去联络了。

这情况不太对头,老痒以前虽然也会跑到那种信号覆盖不到的山沟沟里去倒货,顶多也就两个多星期。尽管我这些日子一门心思扑在闷油瓶身上,但是老痒只要出一趟远门,不管有没有做成大生意,回来必定要找我接风或者骂人。这么长时间没有消息,这还是头一次。

我担心他会不会出什么事了,但是转念一想,要是真出事了,小花那边的风声肯定比我快,现在没有消息反而是好消息。这次也许是碰上了什么麻烦,耽搁了也说不定。

我打定主意,如果再过一星期,老痒那还是没动静,我就得去找小花。

 

我到酒店的时候,新郎倌在忙着招呼自家的三姑六婆,秦海婷跟我还算熟络,我在签到处完事,她就主动迎上来寒暄。

女人一生中也许只有一次做新娘子的机会,秦海婷今天也的确是艳光四射。我不免俗地满口夸了几句,心里却觉得结婚当真是辛苦,别的不说,就说在酒店大堂迎宾的这事吧。尽管开着暖气,但门口的人络绎不绝,一直有冷风灌进来。她今天还穿着露肩露背的婚纱,十足的“美丽冻人”了。

客套话过了一遍之后,秦海婷转了个话题道:“一个人来,老痒呢?你们俩砣不离称秤不离砣的。”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好久没联络上了,他现在可能在外地,来不了了。”

她奇怪道:“怎么突然跑外地去了?我上个月发喜帖的时候他还回过电话,说不能不来的。”

我心想老痒那工作性质就是这样,只能说:“我也不清楚他跑哪去了。别管他了,我先替他恭喜你。”

 

秦海婷还是本性难改,正经话说不了几句就要拿我打趣:“那老痒没来,女朋友呢?难得看你穿得这么称头。”

我一摊手:“哪来的女朋友啊。”

秦海婷闻言,脸上很惊讶的样子:“骗谁呢,除暴安良的警察同志?人民的幸福安康都在扛你肩上。这多光荣啊,怎么可能没有女孩子追?肯定是你眼光太高,要做黄金单身汉是吧?”

我被她逗乐,忍不住嗤笑道:“哪有那么伟大,再说我一小刑警,既没钱途又没前途,现在的姑娘眼睛都长在头顶上,怎么看得上我?更糟的是工作还有危险,一个弄不好就殉职了。死干净了也就算了,万一弄个半身不遂,这不是拖累人家守活寡嘛,你说是不是。”

她也笑了,连连摆手道:“你别灰心,我这里几个伴娘觉悟都相当的高,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你今天该穿警服来的,比西装更好,那才叫制服诱惑啊,上次一见我至今还印象深刻呢。”

她说的是上次同学聚会,我下班后来不及换衣服,穿着一身警服直接从办公室赶到饭局,被一群人起哄了半天。我败下阵来,尴尬得要命,七嘴八舌地解释了一通,就怕她当下就把那群伴娘叫来,几乎是落荒而逃到宴会厅。

 

安排我坐的那桌是全男班,也是敬酒拼酒的重灾区。酒过三巡之后我也有点开始恍惚起来,管不住自己的意识,几次走神,脑子都往闷油瓶那里飘。想他在家做什么,晚饭吃什么,然后突然就有种冲动,想要立时就见到他。

我很少有这么不理智的冲动,毫无理由,但强烈到我要费尽全部的自制力,才能说服自己,不随便找个借口提前离席,只是为了莫名其妙的回去多和他相对一两个小时。

回去就能见到了,回去就能见到了,不在这一时三刻。我边揉着眉心,边努力让自己集中注意力。

我还在跟自己的欲念搏斗时,旁边的同学推了我一把,说我的手机响了。我手伸到大衣里一掏,屏幕果然一闪一闪,显示是三叔的来电。

三叔这时候来电话,一般不会是私事,估计是出什么案子了。我稍微清醒了几分,按下通话键,道:“三叔,有事吗?”

三叔那头电话里的背景音非常安静,没有一点声响。我不知道他这是在哪里,但不是一般要出现场时的状况,我不免有些奇怪。

三叔沉默了一会,道:“大侄子,你二叔的意思,这事还是要告诉你一声。”

 

我太阳穴一跳,事情只要牵扯上二叔,就不可能普通。

我紧张起来,小心翼翼问:“什么事?”

三叔道:“我和老二现在就在你家楼下。我们刚见过哑巴张,也和他谈过了。”

我心中咯噔一沉,耳朵里嗡嗡作响。虽然明白总有一天闷油瓶会直面二叔,但我没想到这么快!

我硬是让自己镇定下来,吞了口口水:“你们……谈什么?”

三叔的口吻在电话里听起来干净利落,不带丝毫情感:“谈什么不要紧。结果是,会安排他尽快离开,不会再留在你这了。”

 

“……什么?”我问。

我抬起头,礼台顶上的大光灯亮得刺眼,我不得不避开头,在眼角晕成一团光圈;我又看了看左右,到处都应当是一副欢声笑语,觥筹交错的热闹场面。

我却突然什么都听不到了。连三叔也没有回答我。

安静得可怕。

我慢慢站起来。我想我一定是错解了“离开”的意思。三叔说谁要离开?闷油瓶。去哪?不知道。为什么?不清楚。他怎么个离开法?

我甚至觉得有点荒谬可笑,于是非常艰涩地弯了弯嘴角:“在我这住的好好的,怎么了?要轮换到谁家去,潘子还是胖子?”

“不是轮换。是送他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城市。好了,我话传到了,挂了。”三叔道。

 

我一激灵,仿佛大梦初醒。

不是做梦,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我理解错误。三叔是认真的!他们是认真的,要把闷油瓶从我身边送走,离开我家,离开这个城市,可能到一个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地方,然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的机会了!

这个想法几乎让我浑身发抖。

我大喊了声等等别挂,然后一路冲刺到厅外空旷无人的露天阳台,开口就没控制住情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碍着你们什么了!”

我语气不善,三叔听上去也有些不悦:“你说什么呢?这事你别管了!”

我又气又急,火直往脑门上冲,话张嘴就来,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怎么能不管!人是我领回去的,我当然要对他负责,你们现在要把他带走,还不许我多问一句?你们想把他扔到哪里去?别说他还是凶案证人了,你们简直莫名其妙!这事我绝不答应!”

三叔本来脾气也燥,被我这么一顿呛,哪里还憋得住火气,在电话里就冲我骂上了:“你这小兔崽子,老子做事还要跟你解释理由?我告诉你,这事不管在家里还是队里,老子说了算,轮不到你插嘴!你他娘知道个屁!”

“我知道个屁,那您来告诉我啊!”我冲着听话筒大吼。

三叔现在要是就在我眼前,恐怕我已经被他揍翻在地上了,也亏得他难得耐着性子跟我在电话里吵:“你他娘活腻了?!你老爹当年就应该把你射在墙上!口口声声说得好像老子硬要把他绑走似的,你听好了,那小子愿意走,我们愿意送,这当中干你屁事?”

 

我懵了,当即哑口无言。

是闷油瓶愿意走的?

然而现在不是我琢磨他心思的时候。我闭眼做了次深呼吸,把情绪稳下来,尽量试图口吻平静地慢慢说道:“三叔,他的事我管定了。不管是你们要他走还是他自己要走,我不同意。就算把他打昏了锁起来,我也不会让他踏出我家门一步的。你们必须告诉我原委,不告诉我,我就一直磨下去,再大不了,我自己查。小花秀秀甚至黑瞎子,我就不信我没办法。”

我这些话是逆着三叔的毛摸,肯定会把他惹毛,但我知道这次我不能允许自己再被糊弄过去了。

事关闷油瓶,无论如何我不可能在这里妥协,我会后悔而死。

我正等着三叔对我破口大骂,却不知道手机已经在之前被二叔拿了过去。

“阿邪。”

我一听二叔叫我,气焰一下子灭了,战战兢兢道:“二叔。”

“此事非同小可,你一定要这么较真?”

二叔的话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地,但落在我耳朵里,字字沉如千斤。

我斟酌着二叔的态度,觉得除了继续坚持住立场外没有别的办法,最后肯定道:“二叔,我这辈子没较过几次真。就这一次,您晓得我的脾气,我真的必须弄清楚。”

在我的感觉中二叔在电话那头似乎沉默了许久,终于叹了声气。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极少听到二叔叹这样长的气。

他说:“那你现在过来茶馆,我等着你。”

 

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地回到宴会厅,然后拜托坐在身边的同学转告新人,我有急事先走一步。我想我当时的样子大概很是失魂落魄,那同学问了我好几遍没出什么事吧,我只是恍恍惚惚地摇头。

我迅速跑到门口拦了辆出租车,也顾不上昂贵的打的费,给司机报了地址之后,疲倦地靠在后座阖眼休息。

闷油瓶要走,闷油瓶要走,闷油瓶要走。有谁在我脑中不停反复呢喃这五个字。好端端的,这都是哪出跟哪出。

我陡然心惊,七手八脚地从兜里掏出手机,拨了自己家的座机号码。八位数字我倒背如流,手却不听使唤,错了又错。

我听着嘟嘟的接线音,脑子里那根弦绷紧到了极点。

 

幸亏这样的极端恐惧和紧张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就有人接了电话。

“喂?”

闷油瓶的声音静静绕在我耳边。

他还在家,没有走。

我整个身体都松下来,虚脱般把手摔回沙发座上,按掉了挂机键。

 

我把头搁在窗边,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分,这城市无数流光溢彩在我眼中匆匆划过,没有一种比他的眼睛更亮,更令我沉迷。

他从未属于过我,我却已开始担心失去的预兆。

 

二叔的茶馆这个点照常闭门谢客,我推了推门,是虚掩着的。偌大的门厅里只为我留了盏灯,一个人都没有,所有伙计都下班了。

我反手合上门。整栋屋子里黒寂寂的,踏上楼梯时木头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平时根本不会注意,现在却听得尤其清晰。

二楼只有走廊尽头的房间有亮光,那是二叔的办公室。

快走到门前时我的步子有微乎其微的迟缓。但仅仅是一瞬间的踟蹰,我抬起手在打开的门板上敲了两下。

二叔从桌前抬起头。我道:“您忙着呢。”

他没答我,伸手招呼我进来。

我有些拘谨地坐在圆桌旁,二叔搬凳子坐在我对面,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心里更是疑云密布。

我一个字都还没说,但我觉得自己那点心思就像被X光透射一样,二叔全看了个透。我终于能体会那些被老警察审讯的犯人的感受,而我知道二叔的手段还要高干得多。

 

二叔说:“你电话里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

“嗯。”我点头。

“这是我们的事,”他不紧不慢说,“阿邪,你以前最不肯管这些事的,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我不说话,把眼睛垂下来。

二叔见我不答腔,便换了个问法。

“我给你两个选择:或者你今晚把前因后果搞得水落石出,从此你再不可能和吴家的事情撇干净关系;或者你现在就回去,哑巴张很快会消失,你就当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个人。”

这对现在的我来说根本不算是个选择。

他顿了顿,表情更为严肃,“不管你选哪条路,我都告诉你,这件事你插不了手,无论如何结果不会变——你怎么选?”

直到这时我还是觉得没有这么绝对的事。虽然很想问问究竟为什么会不可挽回到这个地步,但既然都到了二叔面前,也再没有什么可急的了。

我慢慢长出了一口气,道:“二叔,我还是坚持我说过的话。”

二叔没有立即接口。我抬起头探寻地和他对视。

他盯着我,往前倾了倾身:“是因为哑巴张?”

 

我脑子里的神经像被人用针刺了一下,费了好大劲才让自己没从椅子上跳起来,脑中瞬时转过千般念头,最后还是认了死理,在二叔面前耍任何心眼都是自讨苦吃,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他是我的朋友——朋友的事我没法冷眼旁观。”

“就算是朋友,也还分亲疏远近。”二叔紧接着答。

我几乎要冒冷汗,连气也不敢出。

他静静看着我道:“我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你会对他这么上心。”

这话说得蹊跷,好像二叔曾经把我对闷油瓶的感情作为某种因素考虑过似的。这个假设让我如坐针毡,太阳穴突突直跳。

二叔站起身,慢慢踱到窗前,双手背在身后。我扭过头,目光跟着他的背影。

他一动不动,许久后背对我,语气半是无奈,半是感叹道:“这件事本是我们欠你。我理应告诉你。”

 

这个故事,二叔说来波澜不惊,却掩不住平静底下的暗潮汹涌。

与其说是故事,不如说这是一个局。从昔日的老九门到今天城中的陈吴霍解四家,都牵涉进同一个在暗中酝酿,伺机待发已久的局。这起命案,终于把它堂而皇之地推上舞台,拉开序幕。

而我把事情想得过分简单,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误打误撞进了一个怎样的局面中。

一直以来我自以为是故事情节的推动者,然而下棋的人并不是我。在这句错综复杂的棋里,我只是一颗被用来因势利导,顺势而为的棋子。我的坐井观天,再加上些阴差阳错的时机,却恰好麻痹了我对事实真相的嗅觉。

二叔说得没错。我对这样的结果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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