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青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他打量了一下周围，看见长沙发的另一端，五月正在拿着一沓稿子跟火神说着什么，边在上面圈圈画画划出重点。而火神用像小学生一样的坐姿，双手放在膝盖上拘谨地连连点头。那样子倒不像是害羞，而是因为五月坐的离他太近使他不知所措，就好像五月是那种，如果你不乖乖睡午觉就说鬼故事吓你的、凶神恶煞的幼儿园班主任。

青峰的脑袋稍许清醒了一点，才想起来今天是STR车队的新车发布日。按照赤司的指示，今年比往年任何一次都发了更多的邀请函给媒体。再过一小时，新闻中心开放，就会有大批的记者涌入。赛车发布会之后青峰和火神会照例接受一些必要的采访，尤其火神是新人，五月作为新闻官正在教他如何应对一些常见的、可能会出现的问题，总之都是些官方说法。

距离上次在滑雪场和火神见面已经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内整支车队都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新车的测试，抓紧最后的时间做调整和完善。当然，“整支车队”这个范围可能有必要摒除青峰在外。他在车队自主的测试赛道附近买了公寓，常常一觉就睡到傍晚，于是就错过了测试时间；即使他来了，也跑不了多久就觉得枯燥。好在他的天赋不辜负他，使他能在这有限的十几圈里，精确地向今吉反馈在某一圈某个弯角对赛车有什么样的感觉。

然而车队依然需要大量的实战数据支持，青峰不做，就统统压到了火神头上。今吉告诉他，火神在这一个月里天天报道，跑的圈数是青峰的十几倍有余。正因如此，向来把成绩放在第一位的赤司才没有来找他的麻烦。青峰自然是不会有什么负罪感的，他边摘头盔边说很好啊不错啊让他多适应适应，然后准备冲一把澡放工，外面赛道上另一辆LA-404一万九千转的引擎声激越昂扬。

基于以上原因，青峰和火神在这一个月里并没有直接地见上第二面。偶尔在车间匆匆擦身而过，也都是在双方带着头盔，身边跟着技师的情况下。青峰旁若无人，而经过上次的摩擦，火神也不再主动对他表示友好。两人基本上都把彼此当成空气一样的存在，青峰觉得这样挺好。

倒是前几天，他久违地见到了哲。

青峰无法否认，他的确在尽量避免和黑子见面，所幸能见到隔壁车组的机会本来也不是那么多。他毕竟也是人，和相处了三年多的、曾经亲密无间的搭档，在最后以一种可以说是不欢而散的方式分道扬镳，青峰心里不可能不觉得别扭。除此之外，他心底有时甚至会涌起模模糊糊的愤懑，被背叛的那种。但每当此时青峰都会唾弃自己，这证明他自己给自己那些应该早已死透了的孤独感盖了戳。他应当是百毒不侵的，谁都不需要，别人爱去哪去哪，都不关他事。

所以当与黑子在自动贩卖机前巧遇时，青峰确实有几秒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是尴尬的，幸好脸皮够黑，看不太出来。黑子显然也惊讶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最后还是黑子先打破了沉默：“青峰君，一直不好好做测试的话，火神君的工作很辛苦呢。”

“啊，是吗。”青峰转过身去，假装巡视着贩卖机里的饮料，但他的手指已然习惯性地按了宝矿力的按钮，自己也发怔。

“是的。也请替今吉前辈考虑一下。从你这里得到的反馈不够，技师们会对青峰君的赛车调校非常为难的。对此我深有体会。”

青峰投完币，弯下腰去取那瓶宝矿力，听见黑子这么说不由得哼了一声：“不需要。不用他们把车调校到最完美，也已经足够我赢了。”

黑子突然叫他：“青峰君。”

青峰直起身来。黑子以极其认真和坚持的眼神看着他，语气虽然不激烈，但非常坚定。

“青峰君，我一直认为，如果自身不付出极限的努力，胜利女神是不会始终青睐着青峰君的。”

青峰愣了一愣，然后就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止不住地哈哈笑了起来。但黑子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眼神始终清明如一。

等青峰笑够了，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好了哲，我大概也知道你想说些什么。”他以一个倨傲的姿态扬起下巴，“光靠嘴皮子是不能说服我的。付出所有的努力，用尽一切的办法，让火神来超越我吧，看看胜利女神会不会从此移情别恋。”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黑子道，“虽然青峰君确实很强，但我相信火神君，他与过去的两位、与别人都不同。青峰君请别太大意了。”

青峰哈哈一笑，说既然如此我期待着，希望下次在领奖台上见到你。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宝矿力，这并不是他真心想买的东西，于是一扬手抛给了黑子。

“请你的。最后一次，算是鼓励奖。”

说完他把双手插进裤袋里，转身扬长而去。

五月跟火神交代完，就忙不迭地去布置别的了。青峰歪歪斜斜地倚在沙发扶手上，看着另一端的火神，他正在背稿，侧脸上有着认真并带着些许苦恼的神情。

想起哲的那些话，青峰莫名地觉得有些火大。他微微眯起眼睛，朝沙发里侧翻了个身，不再去看火神。

胜利女神什么的，骗小孩子的玩意……如果真的存在的话，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总是要眷顾着这样的我呢？

青峰实在忍不住，装作打喷嚏的样子，偷偷地用手掩着打了一个呵欠。

发布会开始已经20分钟。赤司也几乎独自在台上高谈阔论了20分钟，举手投足间风度万千。青峰怀疑甚至肯定，赤司有一定程度的演讲欲。

五月在后台对他千叮万嘱，说他可以随便走神没关系，但无论如何就算在眼皮上粘胶水，都不许睡着。青峰毕竟是车队的核心人物，又是媒体高度关注的对象，他也知道要是在这样的场合睡着，被记者拍到，赤司会找他多大的麻烦。

但是真的、真的、真的，好无聊啊。

他看了看身边的火神——五月安排的固定座位，想不坐在一起也没办法——这家伙的背仍然挺得笔直，20分钟了也不嫌累。青峰想他真是小学生吗？他的眼睛随着舞台的效果灯光忽明忽暗，但始终一心一意地注视着赤司的方向，和他身边那辆盖着黑布的LA-404。

青峰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坐姿。他用手肘推了推火神，火神没反应。

他又使劲地推了推。火神转过头来看他，眉头微微皱起，一脸赤裸裸的反感和不耐烦。他眼睛又转了回去，只用气声问：“干什么？”

青峰说：“等下我们要干什么？”

火神目不斜视，说你没看桃井小姐给的流程吗？

“这种东西谁会看啊，再说你不就知道吗。”

火神不禁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他停顿了几秒，然后以一种牙疼的声音说：“等下上台揭布，拍照，接着出去做一个最速圈，最后烧胎秀一下，然后拍照，回来跟着桃井小姐和赤司一起去做采访。”

“哦。”青峰又想了想，问：“是我们俩同时做最速圈？”火神点了点头。

青峰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觉得这会是个暂时排遣无聊的极好主意。

他看向正襟危坐的火神，凑近他压低声音道：“喂，跟我比一场。”气息里隐隐流动着的都是躁动的暗涌。

他看见火神屏住了呼吸，然后不自觉地向后收了收肩胛骨。

“什么时候？”他问。

青峰嗤笑：“什么什么时候，就是等一会的巡车。给你一圈的机会，我来试试你。”

火神皱了皱眉，忍不住转过头看他一眼：“你疯了吗，万一碰撞怎么办？再说我凭什么就老实听你的——”

“——所以我也没在问你的意见啊。别婆婆妈妈的，谁也不会把胜负当一回事的，媒体都会以为是刻意安排的。”青峰打断他，慵懒地把双手背在后脑勺，“哲对你评价很高呢，让我看看你到底能让我解多少闷吧。”

火神看起来没有反应，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气，刘海挡住了眼睛。青峰哼了一声，故意凑得更近去寻火神的目光，语气里却充满失望和不屑——他根本是挑衅的天才：“喂喂，不敢吗？那这样好了，我跟你交换个位置。你在前面起步，我来追你，怎么样？”

话音刚落，火神猛地把半个身子转了过来。在青峰看来他整个人几乎都快烧着了，活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生老虎，瞳孔被一把燎原大火烧成漂亮的赤红色，还在噼里啪啦地往外溅着火星。

“青峰，你这混蛋真是让人不爽到了极点啊。”他定定看着青峰，怒目圆睁，简直要在他脸上烧出两个洞。“一言为定，看你还能不能这么嚣张。”

青峰眨了眨眼。

“那就好。”无视火神要吃人的目光，他靠回自己椅背上，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嘴角。

青峰发现自己不得不承认一件事。他虽然对火神本人抱着某种莫名其妙的恶意，自己也知道是错的，但反正也没有纠正的必要；然而他确实喜欢火神被激怒时的眼神。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似乎抓住了那种睽违已久的感觉，尽管快如闪电，仿佛是错觉。这滋味美妙得令人战栗，他遗失已久，苦求而不得。虽然只持续了不到一秒，他也带着百分之一的衷心，希望这一次的火神不会那么快就令他失望。